劉仲彬/課本教我們該做的事,社會教我們什麼事不該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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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本教我們該做的事,社會教我們什麼事不該做。圖非當事人。(示意圖/翻攝pixabay)
課本教我們該做的事,社會教我們什麼事不該做。圖非當事人。(示意圖/翻攝pixabay)

「孩子,不好意思,我沒辦法幫你。」

 

幾周前,我在洲子洋的體健防災公園,對某個孩子說了這句話,而他看起來超級失望。

體健公園有兩個很酷的設施,一個是「雙筍高塔」,這是一個能把孩子完全擰乾的裝置,而這通常是家長們的集體願望。雙塔一高一矮,至高四層,塔間以通道連結,而且還鋪設了超正點的網美夜燈。夜間十點十分熄燈,熄燈前一個小時到場,會是最穩妥的安排。

 

另一個設施,就是今天的主角,「環狀溜索」。

 

與前一個設施不同,這是一個會把家長完全擰乾的裝置。它號稱孩子一坐上溜索,就能自動滑行一圈,原理是利用滑軌的高底落差,以及溜索擺盪的反作用力來推動滑行。感覺超威,孩子們看到圖片都燃起來了。

 

但抵達現場才發現,誤會大了。

 

滑軌確實能讓溜索自動滑行,但前提是,家長必須先將整組滑索拉到一座矮丘上。滑索本身已經有點重量,矮丘的踏梯又不夠友善(以PU顆粒鋪設,萬一沒站穩滑出去,不用靠溜索也能直接飛行一圈),加上候位空間狹窄,要是一個不注意,孩子可能還沒坐上滑索,就會先被家長的尊臀頂出搖滾區。家長的力氣,決定了孩子的乘坐品質,相較之下,哈囉公園的溜索平台設計就合理多了。

 

總之,這是一個考驗家長有多愛孩子的場所。

 

結果等到我展現完父愛,確認它所剩無幾之後,便緩步走下矮丘。此時有個孩子定睛望著我,表情跟史瑞克的鞋貓劍客差不多。沒錯,那副表情就是希望我幫他拉好溜索就定位,因為前一個路人把拔也是這麼幫他的。

 

你的家長在哪?我一問完,他便指向斜前方的石椅,而那位家長正在滑手機。

 

想了幾秒,我對他說,「孩子,不好意思,我沒辦法幫你。」因為在短短幾秒內,我腦中浮現了先前發生的事件。

 

那天下午接兒子放學後,我依約帶他前往附近的共融遊戲場,那是他跟同學們續攤的場合。不久後,他們分兩組玩翹翹板,突然間有個二年級的孩子直接跳上了翹翹板中段,試圖以雙腳加快兩側起伏的速度,那場面有點像貓王在上頭發作。

 

於是現場出現了兩個問題,第一,他踩踏的速度有點快,兩邊都是只有五歲的孩子,我擔心他們受到驚嚇。第二,那不是正確使用翹翹板的方式,而且大孩子的重心不穩,看樣子就快摔下來。於是我一個箭步衝上前,輕輕托住他的雙脇,跟他說「這樣很危險,我先抱你下來」,接著從他身後將他抱下翹翹板,然後帶兒子離開。

 

五分鐘後,有個家長輕拍了我的肩膀,說道:

 

「先生,聽說你剛剛碰了我兒子的身體,他感覺非常不舒服,請你不要這樣。」

 

「什麼?」

 

這回他加大了音量,「我說,請你不要隨便碰我兒子的身體。」

 

天啊,這什麼狀況,「不好意思,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因為他剛剛站在翹翹板上快掉下來,我擔心他會受傷。」

 

「嗯我兒子不會掉下來。」

 

我看著那孩子,他應該沒跟家長說實話,但沒關係,換作是我也不會講。「請問你當時在現場嗎?如果在,應該會明白那狀況。」

 

我猜他不在現場。如果在,鐵定衝得比我還快。

 

「不管我在不在,你都不能碰他的身體,你可以跟他說,讓他自己下來就好,你這樣會讓他很不舒服。」

 

百口莫辯。再怎麼組合,語言都沒有正確的形狀,我沒有任何能為自己背書的證據,而人品又是最薄弱的說辭。倘若可以許願,比起搭上時光機,我更想要一台密錄器,我想證明自己的清白。幾秒之內,它會決定你是好人還是狼人。

 

 

此時家長緊緊握住孩子的手,看來我可能真的被當成了狼叔,而且還不是休傑克曼那種。我當下亂了方寸,心情十分複雜,一方面為自己抱屈,一方面卻又能理解對方的心情。不知打哪兒來的傢伙,沒事抱著我孩子的身體,說著無法證實的內容。陌生男子與親生骨肉,再怎麼樣也要相信自己孩子,沒理由站在另一邊。

 

於是我意識到自己做錯了,局面不能這樣僵持,大人也無須對峙。

 

「抱歉,我處理得不好,我不該多做這樣的事情。不好意思,不會再有下次了。」

 

我連說兩次,低頭致歉,家長看著我,悻悻然地牽著孩子轉身離開,那一瞬間,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敗,無論是對我的本業,我的角色,抑或我的人格。而我還得若無其事地,推著孩子玩盪鞦韆,然後抵抗著羞愧感,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原來當個大人,就要有本事在那時候擠出那樣的笑容。

 

我怎麼會搞成這樣,這種情況還能怎麼辦?

 

有次和旅居日本的朋友聊到了這件事,朋友從事教職,行事理性沉穩,他說這種情況的第一原則是,「保護自己」。也就是說,倘若事件發生在當地,而選項是出手相救,他們一定先拿出手機,將孩子站上翹翹板的畫面拍下來,然後走到他身邊,詢問家長的去向。若家長不在現場,則會請孩子自己下來,即使要抱他,也要徵求對方同意,而這一切都必須被手機紀錄下來。一旦決定出手相助,就得先把流程組織到位,才能避免各種傷害。

 

但如果,現場只有三秒可以決定呢?

 

他在視訊的另一頭,毫不猶豫地說,「那就只能讓他跌下來。」

 

「記住,這跟你的本業或良知無關,你在現場,就只是某個孩子的父親,而不是管理員或負責人。每個家長進入遊戲場,都有責任照顧自己的孩子。一旦撒手不管或暫離現場,就等於將責任分散給其他家長,但這樣是不對的。自己的孩子必須自己顧,想要放鬆,想要滑手機,那待在家裡吹冷氣就好。公園是一個需要全神貫注陪伴的場域,因為會有肢體碰撞,會有言語衝突,會有孩子反向爬上溜滑梯,甚至有瘋狂的家長將鞦韆盪得老高。要降低這些傷害,唯一的辦法,就是每個家長都能負起責任,看照好自己的孩子,而不是讓別人幫忙顧小孩,等到出事了才來追究責任。我知道這很困難,因此某種程度上,公園裡的教養文化,能反映出一個國家的文明程度。」

 

這段話在我心中產生了衝擊。過往我幾乎都無法眼睜睜地看著某個孩子出事,但於此同時,我也確實多管了閒事,該做的禮節沒有顧及,該保護雙方的步驟沒有細考,說穿了就只是靠本能出手。然而這樣不行,人的應對需要更多細節,至於責任歸屬,也必須劃分得更清楚。

 

因此到頭來,最保險的做法,就是不出手,這是我們唯一可以控制的事。

 

幾秒之後,孩子失落地走向了他的家長。想到我可能會碰觸他的身體,或是沒拉好滑索而導致他跌落,這決定就顯得更明確,最重要的是,這是屬於他家長該負的責任。對著那孩子,我盡量把話講得有溫度一些,但眼前終究不是什麼歡愉的場面,整件事沒有完美的解法,我得以自己的孩子為優先,以保護雙方為考量。

 

有時按兵不動,反而是深思熟慮後的選項。課本教我們該做的事,社會教我們什麼事不該做,這樣的順序,要到一定的年紀才能體會。看著微微晃動的滑索,心裡百感交集,我思索著如何將這些和教科書互斥的現實,轉化成適合孩子的語言。或許,等他們大一點再說吧。

 

他們現在,只要能安心地溜滑索就好。

 

劉仲彬/臨床心理師

本文獲授權,轉載自《心理師的腦中小劇場 - 劉仲彬臨床心理師》粉專

以上言論不代表東森新聞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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