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父親從超市買了三個便當回來。在那天之前,父親肯定也買過好幾次便當,總之她久違地與爸爸哥哥坐在餐桌前吃飯,美野里這才意識到這是他們第一次在失去母親的情況下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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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相同的便當裡裝滿各式各樣的配菜。美野里咬下一口可樂餅,已經冷了,溼溼黏黏的,一點也不好吃。
「熱一下吧」內心出現這個想法,令美野里大吃一驚。感覺這是母親去世後,她第一次產生想把食物弄好吃的念頭。母親因為工作忙不過來,沒有時間做菜的時候,會先在家裡準備好白飯和味噌湯,再從超市買可樂餅等小菜回來。美野里很喜歡母親每次說「我再熱一下,稍等哦」的等待時間。因為有那段時間,可樂餅一定會變得美味可口,熱呼呼的,麵衣酥酥脆脆,簡直跟剛起鍋沒兩樣,回到剛炸好的狀態。
捧著便當站起來,為了獲得更好的味道而採取行動的身體,感覺大小腿肌肉充滿生命力地伸縮。這個動作很像為了排泄去廁所、為了睡覺鑽進被窩的感覺,卻又完全不一樣。
「也幫我熱一下。」健悟遞出自己的便當。美野里無言接過,獨自站在廚房裡。
她記得母親熱菜時,用的應該是放在冰箱對面的機器。美野里打開微波爐,並排放進兩個便當,大概一分鐘左右,但她不確定火力是強還是弱,總之設定好時間,按下開關。
一分鐘的時間內,誰也沒開口。
把冒著熱氣的便當放回桌上,拿起筷子。這時,美野里的肚子確實咕嚕叫了一聲。便當盒熱騰騰的觸感、菜餚比方才更濃郁的味道,令她垂涎欲滴。美野里感覺體內的機能正一點一滴地開始復活。
咬下一口可樂餅。確實弄熱了。但還是溼溼黏黏,一點也不好吃。
原本充滿期待的唾液與爛泥般的物體混在一起。憑著慣性咀嚼,美野里聽見全身正要復活的機能又被關閉的聲音。明明用了母親用的機器,還是不行。喀嚓。明明設定的秒數與母親設定的一樣,還是不行。喀嚓。明明照母親做的做了,卻無法變得一樣好吃。
生活真的再也回不到母親還在世的時候了。
坐在美野里對面的父親敲了一下原子筆,直呼「以前由媽媽做的事,從今天起由我們三個人分攤吧。」父親在不曉得什麼時候準備好的紙上寫字。
橫軸從星期一寫到星期日,縱軸是煮飯、洗衣、打掃浴室、打掃廁所、打掃房間等日常生活中林林總總的雜務,再各自用線區隔,就成了一大張表格。
「吃飽飯後,一起討論吧。」意識到將由三個人填滿這張表格時,美野里對自己確實被當成家裡的一分子感到有些緊張,感覺自己在這個家裡不再只是兩個小孩的其中之一。爸爸媽媽、我和健悟。她一直以為這是理所當然的組合,其實不然。爺爺奶奶和外公外婆都住在遠方,無法指望他們幫忙,也增加了必須由他們三人填滿這張表格的壓力。
最後放下筷子的是美野里,爸爸和健悟都比美野里更早吃完便當。美野里的便當裡還剩下一半的飯菜。
「首先是煮飯,由美野里負責吧。」健悟說得再自然不過,美野里也再自然不過地「咦?」了一聲,反問「為什麼?」
健悟理所當然的回應「哪有為什麼,我又不會做菜,還要參加社團。」
老爸下班也晚了。健悟接著說,連眉頭也不皺一下。
「我也不會做菜啊。」光是加熱的步驟明明跟母親一樣,熱出來的可樂餅卻這麼難吃,健悟剛才也親身領教過了。「而且我也有社團活動,才沒有時間做飯。」
「妳說類似戲劇同好會那個嗎?那根本是在玩吧。」
自己的分身正以不知何時,骨骼和聲音皆已完全和自己不同的模樣盯著她。
「社團活動關乎到我的高中甄試,練習不能請假,當然更不可能退社。」
我還不是一樣。滾到嘴邊的話被健悟的視線逼退,胎死腹中。話劇社確實還不算正式的社團,再怎麼努力也不見得能因此拿到高中的推薦,可是大家已經討論好,就算只有一次,也要在夏天以前舉行發表會,然後才專心準備高中考試。也計畫上了高中要打工存錢,一起去看喜歡的音樂劇。
失去母親的世界,「只有我要做出改變嗎?為什麼只有我要接受這一切,打亂所有計畫好的事不可?」
明明他們都一樣,世界已經跟以前完全不同了。
「我還不是一樣,明明都要推薦甄試了,為什麼非得放棄足球不可。突然要我展開做飯的人生,我才不要。」
健悟以挑釁的表情彷彿念課文地說,好像自己說的一切是天經地義的常識,「老爸也不可能辭掉工作。」爸爸什麼也沒說。
美野里低頭看著逐漸冷卻的可樂餅,一如看著母親躺在棺材裡的屍體,聽見時針移動的聲音。
世上有兩種人,生存的世界發生改變的時候,不改變自己的人和因為這種人而不得不改變自己的人。這兩種人肯定是在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時候、在不知道是什麼地方的地方就分配好了。
二分之一。機率為百分之五十。出生前即已抽到的籤。
從此以後,就連煮飯以外的家事也自然而然地落到美野里頭上。每多一項非做不可的事,美野里都會看著貼在冰箱上,已經形同虛設的分工表。看著看著,那個健悟硬塞凶籤給她的寒冷夜晚就會鮮明地活過來,幾乎摧毀她所有的感官。打掃浴室那格明明寫著健悟的名字,結果都是自己在做。
下課必須立刻趕回家準備晚飯的時候,時鐘不經意映入眼簾,不禁幻想自己還待在學校裡,幻想自己正與一起成立偽話劇社的大家在空教室討論這個那個的模樣。
升上國三,與一起成立偽話劇社的朋友編入不同的班級。正所謂天底下沒有永遠的祕密,新學期一開學,同學都知道美野里的母親去世了,所以沒有人會對一放學就得趕回家的美野里說什麼。
把原本用保鮮膜包起來的豬肉放進平底鍋。解凍時間好像還不夠,為了分開難分難捨的肉和保鮮膜,美野里抓住保鮮膜一角,稍微甩了甩。
不曉得預定在夏天舉行的發表會準備得如何了。真要舉行的話,美野里也想知道。雖然她可能無法去看。雖然到了最後一刻,她可能會懊惱得不想去看。
這時,耳邊傳來「啪嘰」一聲,豬肉的油和解凍產生的水分在平底鍋上彈跳。「好痛!」
美野里下意識地丟下筷子,閉上雙眼,摸索著關掉瓦斯爐,右眼又熱又痛,好害怕。慌不擇路地衝向洗臉台,用冷水洗臉,檢查鏡中的自己。
右眼底下有個斑點似的痕跡,擦了又擦,還是擦不掉。
濺起來的油沾黏在臉上了。想到這裡,掛在牆上的時鐘倒映在鏡子裡,映入眼簾。
下午三點四十七分。
放學了。
——美野里,妳很適合演戲哦!
大家都下課了。
——我遠遠地就能立刻認出美野里。美野里長相俊俏,一定很適合舞台!
使勁擦拭右眼下方的指尖也正使勁擦掉以前朋友這麼說的記憶。
右眼底下有個斑點似的痕跡,擦了又擦,還是擦不掉。
濺起來的油沾黏在臉上了。想到這裡,掛在牆上的時鐘倒映在鏡子裡,映入眼簾。
健悟直到最後一刻才退出足球社,最終順利得到推薦,進入高中。美野里一手包辦所有家事,根本沒有時間讀書,沒考上想去念的學校。在學校和任何人說話的時候,總覺得對方正盯著她右眼下方的傷痕,頭愈垂愈低。
美野里現在也覺得就算抽到一百次大吉的籤,就算母親現在還活著,就算全家人的名字都寫在門牌上,自己的臉還是會燙傷。
美野里終究沒有去看話劇社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發表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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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無論如何都要活著(50年來直木賞最年輕得主出道十年巔峰之作)》/ 朝井遼 /采實文化
(封面示意圖/pakutas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