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鏡週刊
沖繩第一牧志公設市場的「燕食堂」是觀光客最愛的餐廳，背後是一對苗栗婆媳聯手創立。40年前，張陳雪貞憑媒妁之言，24歲閃婚定居沖繩，4年後夫家貿易行被倒帳，婆媳改賣中華料理。
1984年遷至市場2樓，熟客吃膩菜單，她提議代客料理海鮮，新商機遭眼紅，跟會又被倒千萬元，婆婆因積勞而中風，她顧店日操近20小時、腿軟爬進家門，侍奉公婆從不假手他人。4年前奪厚生勞動大臣獎，獲日本社會認同，婆婆臨終前指名贈房產，油麻菜籽也能花開燦爛。
在日本沖繩那霸機場隨手攔了輛計程車，年近7旬的老司機，用不甚流利的英文詢問我來自何方？得知是台灣觀光客，他熱情推薦千萬別錯過第一牧志公設市場（後簡稱牧志市場）的「燕食堂」，「那是你們台灣人開的店，竟然帶動沖繩代客料理風潮，口味一級棒。」說到激動處還側身比了個讚。
上午10點多，還不到用餐尖峰，偌大的市場2樓共有9間食堂，多數店家門可羅雀，唯獨燕食堂不斷湧入客人，十幾張桌子很快就被坐滿。
小店沒太多裝潢，海鮮船是餐桌上最華麗風景，龍蝦、夜光貝等高檔食材，可任選刺身、熱炒、煮粥等料理手法，料理以人頭計費，3道菜每人酌收日幣500元、4道菜每人收日幣600元，以此遞增，此外苦瓜炒蛋、糖醋魚、椒鹽車蝦也是人氣料理。
64歲老闆娘張陳雪貞穿著中國風繡花上衣，精心吹整的法拉頭，在人群中十分顯眼，滿臉笑容逐一和各桌客人寒暄，切換日、韓、國台語、客語多聲道，許多食客酒足飯飽後都主動找她合照留念，氣場不輸女明星。
事實上，張陳雪貞確實是牧志市場的名女人。擁有逾一甲子悠久歷史的牧志市場，素有「沖繩冰箱」美譽，早期多是沖繩人採購食材去處，32年前，張陳雪貞開啟代客料理商機，她曾受琉球銀行之邀拍攝「沖繩の女人」宣傳照，海報高掛在店內一隅，包括前日本首相小泉純一郎、演歌手冰川清志、港星曾志偉都是座上賓，如今更是觀光客大啖海鮮的朝聖之地。
沖繩像是張陳雪貞的第二故鄉，談起當年為何遠嫁異鄉，她爽朗笑稱：「愛到了哪有辦法？嫁雞隨雞，大家都笑我是傻女人。」從小在苗栗縣頭屋鄉長大，婚前她是鶴岡國中職員，瓜子臉蛋、白皙皮膚，不少有權有勢的立委、議員追求者，偏偏她全都看不上眼。
「摸骨算命師說我會嫁到國外，還是媒妁之言，勸我要練好英文、日文，未來對我大有幫助。」半信半疑的她，下班後參加修女院免費英語班。有次搭公車遇男子搭訕要照片，說要替在沖繩的姪兒相親牽線，「我想說應該是開玩笑，翻了翻皮包，剛好有張之前出國拍的證件照，順手就給了對方。」不料沒多久，果真有人登門拜訪。
客家話有句俗諺「捉貓子看貓嬤」，意指娶媳婦前應先調查女方父母才可下聘，張陳雪貞笑說：「我婆婆很厲害，她看我照片就說這個女生有出國過，認為我見過世面，悄悄和公公先來苗栗打探我家背景，回國後立刻叫獨子飛來台灣追我。」當時張健全才在沖繩念大二，有女友的他因為孝順，不敢違抗母命。
夫家原是苗栗客家人，70年代赴沖繩經商定居，「我跟先生認識3個月就結婚，婆婆要求我婚後要和他們同住，我想自己有一天也會老、也需要子女照顧，就一口答應。婆婆很能幹，一眼就知道我的身材尺寸，包括訂婚禮服和婚後所有衣褲，都是她一手打點。」嫁到沖繩後，張陳雪貞除了要克服語言障礙，婆媳相處也經過一番磨合。
「我本來是很活躍的人，婚後想出去找工作，但全家人都反對，連想買台摩托車代步，也被婆婆擋下。」被迫靜下心來的張陳雪貞，乖乖當了4年家庭主婦，每天煮飯泡茶、侍奉公婆兼相夫教子。有次婆媳起爭執，婆婆想打國際電話跟她父母告狀，「我把電話線拔掉，我認為有什麼事情我們好好溝通，我不能讓娘家丟臉或擔心。」那是她唯一一次反抗，多數時候委屈都往肚裡吞。
公婆經營的貿易行被惡意倒債日幣2千萬元（約新台幣553萬元），「公公跟我先生有去打聽，得知打官司要先付30萬元手續費，錢還不一定拿得回來。」那年，張陳雪貞正懷第2胎，她始終記得，婆婆將家庭存簿交給夫妻倆打理時，帳面存款是零。
賣掉庫存變現，婆婆主張開餐館，改做現金生意，取名燕食堂，初期以接台灣觀光團客為主，主打中華料理，小店只能容納4張桌，張陳雪貞回憶：「我們11點半接一個團、12點再一個團、12點半又一團、1點再一個團，有次突然炸雞腿的油鍋漏了個洞，整個『轟』一聲火直接燒起來，我婆婆怕得衝出廚房，我不怕，抓了滅火器就噴。」張陳雪貞笑說，當時外頭客人吃得正開心，根本沒人發現她廚房失火。
婆媳倆校長兼撞鐘，張陳雪貞記憶力好，幫4桌客人點完菜，立刻進廚房現煮現炒，再派員工幫忙上菜，婆婆還做肉包、蘿蔔糕、粽子等點心賣給沖繩華僑，「我婆婆很撐，連米都自己磨，每天只睡一小時，我在廚房因手長期碰水嚴重濕疹，龜裂流血又痛又癢。」小餐館生意好，但始終難賺大錢，一年後婆婆想擴大餐館規模，剛好牧志市場二樓有攤位釋出。
30多年前的牧志市場觀光客少，燕食堂主推中華料理，沖繩本地人並不捧場，陳雪貞沒好氣地說：「我們剛搬去就被排擠，有人暗地傳我們的料理很難吃，生意很糟。」先生上班的收入都貼來發員工薪水，開店前5年，張陳雪貞連張機票都買不起，根本不敢想回娘家。
不願坐以待斃的她，用茶盤端著點心沿街叫賣，賠了3年才徵得婆婆同意，加入沖繩料理菜餚。偶然機會下，有華僑熟客吃膩既有菜單，張陳雪貞隨口說：「不然你去樓下買海鮮，我幫你料理。」
小學四年級就要煮全家晚餐的她，練得一身好手藝，自認沒有料理難得倒她，有次正巧被琉球新報記者發現，隨手寫了篇報導，創新生意模式爆紅，連NHK電視台也來拍攝。
不少日本名人爭相造訪燕食堂，前日本首相小泉純一郎擔任郵政大臣期間曾私下光臨，日本演歌手冰川清志曾到店裡用餐，吸引大批粉絲跟隨。張健全下班後得到店裡幫忙端盤子，有時用餐人潮多，營業到晚上12點才打烊，市場大門已被上鎖，客人得從後門離開。
燕食堂生意一枝獨秀，周邊攤商免不了眼紅，曾有人向管委會抗議，認為張家超時營業的用水用電，對其他準時打烊攤商並不公平，管委會為此開會，統一規範營業時間。張陳雪貞坦言：「市場同業都很排斥我，開會時直接指著我大罵，批評我打亂市場秩序，心裡很不好受。」
張陳雪貞認為，要打響牧志市場代客料理名號，不能只靠一己之力，她曾邀店家一同加入代客料理行列，「剛開始很多店家都很不屑，直到他們發現生意不如我，才決定改變，有些會禮貌性打聲招呼，客氣地說要向我們學習。」她曾遭員工背叛，對外謊稱是燕食堂分店，只要不損及商譽，她都秉持有錢大家賺，以和為貴從不擋人財路。
婆媳都有跟會習慣，1991年慘遭會頭惡意倒會，骨牌效應共捲走2人日幣4千萬元（約新台幣1千100萬元），連向來好脾氣的公公也說重話：「自己捅的簍子自己想辦法收拾。」張陳雪貞不得已只好回娘家借錢周轉，她嘆口氣說：「那段時間家庭氣氛很差，只能忍氣吞聲埋頭苦幹。」
屋漏偏逢連夜雨，積勞成疾的婆婆60歲一天夜裡，起床接電話後突然倒下，送醫後發現是腦溢血，爾後生活起居都得仰賴媳婦。「老人家不能接受自己的身體狀況，在醫院不吃不喝，我餐餐煮新鮮的請先生送去陪她吃，出院後不願穿尿褲，我趁看店空檔回家幫她換弄髒的褲子、床單、被褥，一天至少要洗3大桶。」張陳雪貞苦惱地說，有時白天婆婆睡太飽、晚上睡不著，會拿拐杖敲地板，把所有人吵醒。
「婆婆生病20多年，我每天6點起床準備全家人的早餐，接著去買菜，8點多開店一直做到晚上，常常結完帳已經凌晨1、2點。」長期日操近20小時，張陳雪貞49歲就罹患退化性關節炎，曾痛到無法上下樓梯，幾乎是用爬的回家。
一邊做生意，一邊照顧年邁公婆與3個孩子，張陳雪貞從未放棄融入日本社會的可能性，她加入市場食品衛生指導員，受訓輔導攤商申請或更換營業執照，都是無給職義工。
提起妻子的堅毅不拔，張健全直誇：「她拚到擔任那霸市食品衞生支部副部長，4年前拿到全國性厚生勞動大臣獎，連日本人都刮目相看。」張陳雪貞是市場成立一甲子來唯一一位獲獎人，得獎後間接提升市場知名度，「下個月市場要重建，暫時搬遷到附近臨時攤位，很多需要共同商議的細項，大家都會參考我的建議。」兒子張本英龍也在店內幫忙，少了以往的針鋒相對，越來越多市場同行願敞開心胸，接納張家人。
時間，有時是最好的解藥，認命但不認輸的台灣媳婦，最終不僅獲得日本社會認同，3年前，婆婆臨終時，特別還交代把名下財產留給媳婦。張健全說：「女人的心理我是不瞭解，但根據我的觀察，太太嫁來沖繩沒幾年，我媽心裡是喜歡她的，但礙於面子問題才說不出口。」倒吃甘蔗的張陳雪貞，這一刻終能舉重若輕。
在1樓市場買海鮮時，記得要指名「燕食堂」，否則會被亂帶位，老闆娘非常熱情好客，炒螃蟹、墨魚麵口味很鮮甜，墨魚麵花枝很Q彈，讓人覺得驚豔，菜色選擇多，不必全都吃生魚片，腸胃負擔不會過重，現在沖繩天氣慢慢轉熱，開放式空間冷氣稍嫌不夠力，一碗熱湯下肚就叫人揮汗如雨，用餐環境可以更加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