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亞特蘭大按摩店上月發生的槍擊案造成6名女性亞裔按摩師死亡,令這個邊緣化的群體被推到輿論聚焦燈下。
在紐約法拉盛一家不起眼的按摩店裏,我遇見了Mia,一名華人女按摩師。
她身材嬌小,脂粉未施,略顯憔悴。Mia每日工作15小時,一周七日無休,為顧客提供足部和背部按摩。
Mia的生活圈基本就限定在華人聚居的法拉盛,但對於亞特蘭大按摩店槍擊案的新聞,她早有耳聞。
「好可憐,(她們)只是為了賺一點錢,就這樣子全部都死了,」Mia說。
上月,槍手闖入亞特蘭大三家亞裔經營的按摩店掃射,致8人死亡,其中6名是亞裔女性按摩師,2名華裔,4名韓裔。
亞特蘭大警方稱,21歲的槍手羅伯特·亞倫·朗(Robert Aaron Long)自稱患有「性癮」,發起襲擊是想要「消除性誘惑」。警方發言人更形容,槍手經歷了 「非常糟糕的一天」。
這個說法激起美國輿論的強烈憤慨,人們批評警方對槍手的說法照單全收,卻不深入審視美國亞裔在疫情以來遭受的越發嚴重的歧視、美國社會對於「亞裔按摩店等於色情場所」的刻板印象,以及背後針對亞裔女性根深蒂固的種族與性別歧視。
案件激發全美反亞裔歧視的巨大聲浪,多地出現反歧視和平遊行,美國亞裔民權活動發出了近年來的最強音。
對Mia來說,圍繞槍擊案的悲傷過後,恐懼隨即而至。
「有時候我在想,我們在這裏做,會不會也會發生這種事情。」
Mia是廣西柳州人,去年在新冠疫情之前來到美國,與在此打工的丈夫團聚,後因疫情爆發而滯留在美,在按摩店謀得一職。
這份工作是份體力活,Mia回憶起剛開始做按摩師時,每天腰酸背痛,也因辛勞夜夜抹淚。「當時就想,為什麼這麼辛苦呢,」她說,如果不是為了幫補家計、照顧在廣西的兒子,她不會從事按摩業。
「做按摩賺的都是血汗錢、辛苦錢啊。」
在馬里蘭州一個中產階級住宅區,華人按摩師Melanie也為死者鳴不平。
「我感覺非常悲憤。槍手是無差別殺人,在任何亞裔店都可能遇到這種情況,」她說。
Melanie在店裏設了一個燭光角,用於悼念槍擊案中的死者。這幾天來,不少到她店裏光顧的客人,都會在燭光角駐足,鞠躬致意。
今年55歲的Melanie在20多年前從中國移民美國,持證做按摩師已近十年。
在美國,像她與Mia這樣從事按摩行業的亞裔移民女性並不在少數。由於不諳英文,她們在美國可選的職業路徑並不多。
「很多亞裔女性需要謀生,但她們英文不夠好,所以選擇了按摩店,」Melanie強調,辛勤的正規按摩師值得世人的尊重。
但這份尊重,對許多亞裔女性按摩師來說仍是奢望。除了日常工作的辛勞外,她們還要應對污名化與性騷擾。
在美國,按摩店魚龍混雜,不少店鋪提供合規的按摩、美容服務,但性服務有利可圖,一些按摩店遊走在法律的灰色地帶。再加上對亞裔女性的過度性化(hypersexualized)社會刻板印象,亞裔按摩店長期被污名化,幾乎被視為等同於性交易場所,按摩業者不得不面對頻繁的性騷擾與性暴力。
Mia的工作日才過了一半,就已有多個顧客上門指明要求女性按摩師,或是在按摩結束前要求俗稱「快樂結局」(happy ending)的軟性性服務。
「他們有時候會問,或是做手勢,」Mia說,「我就會說沒有這個服務。」她表示拒絶之後,有時會因此拿不到按摩服務的小費。
在人流熙攘的法拉盛,Mia服務的客人來自各行各業,絶大部分是剛好路過的流動客人。
她的英語能力十分有限,只死記硬背下一些單詞,以便與客人交流。在按摩店的廚房冰箱上,貼了一張用漢字標注英語單詞發音的筆記,小力是「少夫特」(soft),大力是「死撞」(strong),上面密密麻麻地標注了十幾個工作中常用的詞組。
Mia最熟悉的英文句子之一是「不,只做按摩」(No, only massage),以此回絶要求性服務的客人。
這些要求發生之頻繁,讓Mia已經有些麻木。
「反正我們做這一行的,必須都有這樣子的事情,」她說,「我們沒有做,就回答一下,我也不跟他講什麼。」
除了屢屢發生的騷擾,Mia還要面對家鄉父老的風言風語,他們錯誤地認為做按摩師意味著提供色情服務。對此,她的態度是「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如今,她與丈夫同在這家按摩店工作,可以理直氣壯地反駁流言。
Melanie工作的高檔按摩店主要服務的是女性客人,但她仍然不時會遇到肢體騷擾。
「在你給他們執行按摩的時候,他們先是捏捏你的手,試探你的回應,」Melanie說,每當遇到這種情況,她會告訴對方,來錯地方了。
「如果我碰到這種客人,我會覺得被冒犯,如果是繼續做下去,我會覺得選錯了行當,會有生不如死的感覺,會覺得被羞辱的感覺。」
由於美國社會對女按摩師的污名化,Melanie一度不願意公開談論自己的職業,擔心這會為自己與家人招來不友好的眼光。
美國亞裔女性按摩工作者處在族裔、性別與階層的交叉口,她們被邊緣化,聲音鮮少被聽見。許多人認為,亞特蘭大槍擊案將亞裔女性遭受的性別與種族歧視展露無疑。
「當你被過度性化與過度戀物化(hyperfetishized)或者以某種方式極端化時,人們只會看見你的族裔,」曾經是性工作者的亞裔女性「武皇后」告訴我,「人們會說,因為你是亞裔女性,你就一定是怎麼怎麼樣。」
她如今是紐約非營利組織「紅鶯歌」的活動人士,致力於幫助亞裔以及亞裔移民中的性工作者,「武皇后」是她的化名。
她認為,槍擊案暴露美國亞裔女性背負的性別、族裔歧視交纏的雙重枷鎖。
在美國文化中,亞裔女性的形象經常是「異域蓮花」或「龍女郎」,要麼百依百順,要麼咄咄逼人。這些刻板印象還常把亞裔女性描述為人們想要而不得的目標,她們性慾過度、「不潔」。
早在1875年,《佩奇法案》(Page Law)在美國立法通過,目標是阻止「為不道德目的」移民美國的亞洲女性入境。它比1882年出台的《排華法案》更早出現,實質上禁止了中國女性移民美國,帶有鮮明的種族、性別歧視色彩。而在現代,美國駐亞洲的軍人在當地購買性服務的歷史,也助長了這些歧視亞裔女性的刻板印象。
武皇后認為,這一系列的刻板印象導致在按摩店工作的亞裔女性,無論她們有沒有提供性服務,都被迫面臨性暴力的風險。
「無論她們有沒有從事性工作,她們都被妖魔化了,」她強調,槍擊案受害者的工作性質不應該是事件的焦點所在,也不是槍手作案的借口。「無論她們做的是什麼工作,沒有人應該擔心在上班時被殺。」
亞特蘭大的槍聲,在美國社會激蕩起關於亞裔族裔與性別身份的討論。在疫情期間飽受歧視的美國亞裔不再隱形,奮力突破「啞裔」的刻板印象,投身到美國社會關於族裔與歧視的大思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