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在2020年曾經歷了76天的封城,成為全球第一個採取類似措施的城市。(圖/GETTY IMAGES)
2020年1月23日,武漢當局突然宣佈,即日起「封城」。在兩個半月的封城期間,許多武漢人的故事各有不同又有共通之處。回顧那段時光,他們對生活、對這座城市和自己周邊的社會又有著不同的感懷。
一年前的1月22日,家住武漢的青潤剛從外地出差回來。他在出差前已經知道,自新年前夕起有一種傳染病在傳播,卻並未太在意。但當他回到家時,他的生活正面臨劇變。
2020年1月23日,武漢當局突然宣佈,即日起「封城」。在解封日期未定的情況下,原本決定春節回老家探親的青潤,當時面臨著帶領全家是走是留的抉擇。由於擔心車站人群聚集有感染風險,他們最終放棄了返鄉計劃。
在那個時候,武漢因為「新型冠狀病毒」成為了國內外唯恐避之不及的地方。這種傳染病自上年12月31日由武漢衛健委首次通報。在青潤1月19日啟程出差離開武漢時,武漢通報的感染總人數還是48人,且聲稱沒有明顯的「人傳人」證據。等到他回到武漢時,數百萬武漢人正在想辦法逃離這座城市。
選擇留下的青潤一家也不敢再出門。為了凖備物資,他想盡了各種辦法。封城第十天,他發現家裏的鹽沒有了,只好拜託朋友從廣州寄鹽進來。最極端的一次,他發現家附近的一片菜地無人照看,身為一家畜牧公司老闆的他便去那裏「弄了一點菜」。
「這也算是一種偷,但確實沒辦法,因為那時候連口罩都沒有,」他無奈地說道。
在數月封鎖中,他還在擔當志願者中轉物資期間,由於發燒一度懷疑自己得了新冠。而當疫情過後,他發現自己確實已經有了抗體。
「(發燒的時候)我把遺書和遺言都寫好了,還跟兒子說,如果(傳染了你)你跟你爹一塊走了,你別埋怨你爹,」他說。
截至2021年1月20日,武漢通報的新冠肺炎累計確診病例為50354例,死亡病例3869例。在青潤和其他選擇留下的武漢人中,許多人相對幸運,沒有經歷生死離別的慘烈場面。作為普通人,他們在封城期間的故事各有不同又有共通之處。回顧那段時光,他們對生活、對這座城市和自己周邊的社會又有著不同的感懷。
當青潤1月21日出差結束回到武漢時,當地的形勢已經大不一樣。1月20日,就在他要回家的前一天,武漢的單日新增病例突然激增到136例,當天晚上,中國著名傳染病專家鍾南山公開表示,這種新病毒可以「人傳人」。
「大家都開始慌了,我當時有朋友說,哪怕要花1000塊錢才能買到口罩他都願意去買。」
21日回到家時,他想盡了各種辦法自我消毒。進門之前,他先用酒精把全身擦洗了一遍,進門後又試圖用家裏的汗蒸設備二度清潔。
「我在汗蒸設備裏面把溫度調到了57度,然後在裏邊整整蒸了差不多將近50分鐘才出來,出來之後又到裏面洗了個熱水澡。」
在這座擁有過千萬人口的中國中部最大城市裏,官方稱,預計有500多萬人在封城前已經離開,而封城期間留在城內的人口有約900萬。來自台灣的王小姐是少數在這個時間點從外部進入武漢的一批人。
為了探親,30多歲的她在封城前一天的1月22日抵達了武漢。
在啟程前,她們已經在台灣陸續聽到武漢有傳染病出現,但武漢的親友和他們認識的當地官員都告訴他們,「一點事情都沒有」。
「他們跟我說,這種病不用擔心,又說在中國嘛,這種事馬上就控制好了。」
以防萬一,她出發前從台灣的診所購買了許多感冒退燒藥和幾個N95口罩,這在之後成為了他們的重要物資。「後來我們就是靠這些口罩回來(台灣)的。」
23日凌晨兩點,武漢市疫情防控指揮部發佈通告,當天10時起,武漢全市城市公交、地鐵、輪渡、長途客運暫停運營;無特殊原因,市民不要離開武漢,機場、火車站離漢通道暫時關閉。
王小姐探親期間所住的的小區與最先爆發疫情的華南海鮮市場同位於江漢區。這場疫情期間,他們小區有多戶人家出現染病甚至死亡病例,光她認識的人就有10多人染疫過世。
封城初期,她所在的小區出入已全被封鎖,無法外出購買任何食物。幸好她在武漢的親人因為她們回來探親提前買好了一大批食物,支撐他們熬過了最初幾周的混亂時光。「後期我們吃白飯麵條整整吃了快一個月,」她稱。
更讓她感到沮喪的是,當局在疫情初期的應對手段擴大了他們的焦慮與恐懼。「有一天我的親友收到信息,說是徵求去醫院幫忙處理屍體的人,薪資優渥。」
「當時全家已經十分恐懼,還收到了這種信息,我們的心情更為低落了。我對外發出求助聲音的時候,還有當地政府前來聯絡我,要我不要再亂說話了,」她回憶道。
與青潤與王小姐二人相比,30歲的韓梅梅實屬幸運。她是武漢人,但常年在北京居住。2020年春節前夕她回武漢過年,正好碰上封城。她在23日半夜已經看到下達的消息,但沒有選擇離開。
「離開武漢去到其他地方還是會面臨未知的情況,還不如在家裏自己做好凖備,因為這畢竟是一個熟悉的環境,」她表示。
當天白天,她出門去了附近還沒有關門的商鋪,凖備了一些補給物品。雖然大部分人的反應還是比較冷靜,但許多貨架已經被搶購一空。
反倒是不在武漢的親戚朋友比她更為緊張。「他們不知道武漢城裏到底是一個什麼狀況,但我覺得反而還好,很大程度可能是因為畢竟是在家裏,是在自己的安全區域裏。」
雖然大多時候她情緒都比較平靜,但是在除夕夜,在父母照常收看春節聯歡晚會的時候,她第一次選擇了迴避。「這個情況下沒有什麼心情再去看這樣一台聯歡晚會了,」她回憶道。
韓梅梅在封城期間一步都沒有離開過小區。那段時間,她和很多武漢人一樣,加入了一些自發成立的微信群,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她參與的群主要有兩類,一是病人的求助信息群,二是小區的團購外賣群。
讓她印象更為深刻的是小區的業主團購群。2月11日,由於疫情迅速加重,武漢加強了封城措施,對所有住宅小區實施封閉管理,要求居民無特殊情況不得外出。韓梅梅所在的小區不讓出去買菜,外賣也不允許單獨送進來,因此小區的業主群便轉變成為了外賣團購群。
在這個群裏,小區物業統一組織大家下單,統一收費,供貨的有的是周邊超市,也有零散的商家。
「一般分為不同的套餐,什麼ABC套餐,A裏面是幾個菜搭配,B裏面是另幾種搭配。我要什麼樣的套餐就可以和物業說,線上轉賬後就等他們送過來,」她說。她還補充道,價格「比平時要貴很多」。
疫情之下,平時見面都互不相識的鄰居在一個微信群裏卻彼此多了依賴與照顧。韓梅梅記得,一次群裏一戶人家說做菜少了麵粉,外面找不到賣麵粉的地方,有一戶人家主動把家裏多出來的麵粉貢獻了出來。
「這種情況不是個例,當時在武漢很普遍,」她表示。「以前都是沒有什麼往來的陌生人,雖然我們住在一起,但是我們其實也不認識,以前沒有什麼交情,但是在這個時候就會特別自然而然的互幫互助起來,我之前從來沒有這麼溫暖的感覺。」
「那一刻大家已經超越了說來分辨這件事是我應該做的,還是不是我的義務,而是就是人和人之間特別簡單的感情。」
青潤也在同一時間做起了志願者,還經歷了一次「化險為夷」的驚險時刻。開辦公司的他家裏有4個倉庫,在疫情期間成為了多台制氧機和其他一些物資的轉運中心。
轉運這些制氧機的時候,由於除口罩外沒有其他個人防護裝備,為了減少接觸,他會直接把鑰匙交給前來提貨的其他志願者。儘管萬般小心,但他還是在期間發起了燒。
2月4日晚上,他開始發低燒,持續了多天。他開始擔心自己是否是被感染了新冠,期間一度寫好了遺書。「因為每天晚上我兒子和我一塊睡覺,我就給他說了,我說如果(傳染了你)你跟你爹一塊走了,你別埋怨你爹。」
在解封後的一次獻血檢測時,他的血清裏面的抗體呈陽性,證明他確實感染過新冠病毒。他認為,很有可能是在做志願時被感染的。「有個哥們拿東西的時候,手指觸碰到了我的手機一下,只有這一次(與他人)接觸。」
但他並不後悔自己的這段經歷。「你看到別人都來救你,全國的人都來救你和你周邊的人的時候,你自己是耐不住寂寞的,你不可能不去做一些事情,」他說。「當時的情況下,所有人都會站出來的。」
2020年4月8日,武漢解除了離境通道管控,恢復對外交通。4月26日,武漢在院新冠肺炎患者首次實現「清零」。
在這之後,沉寂了數月的武漢逐漸恢復了以往的活力,居民的生活慢慢回到過去的步調,但每個經歷過前所未有的封城76天的人的心境都發生了變化。
青潤在乎的是,追責「一定得追,不能推」。「在疫情中我們看到的確有很多官員瀆職,他在那個時候都敢瀆職,以前一定乾淨不了。」
但他認為,當局在武漢疫情的處理上總體「還是比較滿意的」。
「這一年地方政府的執政效率上確實有進步,在行政的效率上有了極大的提升。比如官方報紙長江日報有一個市長專線,我們在那上面反饋的問題基本上100%都能得到相應的反饋,而且會直接指派到具體的個人。你前一天提交上去的問題,兩天之內肯定會有人和你聯繫,然後詢問到底什麼情況。如果問題沒有解決,你重覆反應,那他們再打過來就很尷尬了,所以基本都能解決,而且可以對他們的服務進行評價,」他表示。
在武漢居住了數十天後,王小姐搭乘兩岸包機返回了台灣。對她來說,封城期間的經歷帶來了太多痛苦的回憶。
「我想我大概十年內都不敢再去武漢了,」她表示。「那些日子我心情受到了太大的震蕩。我有一個在外地工作的朋友,本來想要回武漢過年,但是突然宣佈封鎖,他回不了家。之後他被通知,他的全家四人都染疫過世,想起他我還是非常難過。」
韓梅梅決定留在武漢,不再回北京了。她表示,至今仍有一些事情不願想起。
「疫情肯定會給你留下一些東西,即使表面看不出來,但在這個城市很多人的內心深處肯定是有創傷的,」韓梅梅說道。「包括過去這一年裏有很多細節,到現在我都不是很想特別清晰地去回顧。」
但她覺得,這種衝擊會被時間沖淡。
「你如果往後看,往未來的人生去看,我覺得疫情做不到影響一代人的人生觀,或者形成一個巨大的轉折,」她表示。
「這種災難實際上是讓更多人更團結了。人在的話,這座城市就還在。」
(應採訪對象要求,文中王小姐、韓梅梅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