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圖波。(圖/BBC)
21歲的小伙斯圖波(Si Thu Phyo)像往日一樣在礦石裏翻來翻去,希望能僥倖撿到一塊好玉。突然,他覺得周圍的礦石開始鬆動了。
與數以千計的拾玉者一樣,斯圖波每天都在緬甸北部克欽邦世界最大的一個玉礦努力尋找碎玉謀生。出事那天,礦上好幾百個人正在找玉,他就是其中一個。
塌方時,他想跑,但很快就被泥石流捲走了。他回憶說:自己在水下跌跌撞撞,「嘴裏都是泥,石頭不停地撞到我身上,我在水下一次一次被推著。我覺得自己要死了」。
萬幸的是,他掙扎著遊了出來。後來在醫院知道,自己最要好的7個伙伴無一逃生。在這場緬甸採礦業歷史上最嚴重塌方事故中,據估計有200人死亡,他的朋友們就在死者名單上。
「我們像親兄弟一樣,常常擠在一張牀上睡,」斯圖波小聲地回憶說。他和一家九口住在礦山附近狹窄的一間屋棚裏,這就是他們的「家」。從家裏就能看到那天找玉石的山。
斯圖波說,雖然能僥倖活下來,但卻覺得對不起朋友們。
「我希望這場悲劇就是個噩夢,等我醒來時發現塌方根本沒有發生過,朋友們都回來了。」
在克欽邦巨大的玉礦場裏,幾乎每年雨季都會發生塌方事故。這裏的礦場出產全世界七成的玉石。中國人對這種寶石趨之若鶩,每年的交易額達數億美元。
發生在7月2日的礦區塌方是有史以來死亡人數最多的礦難;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塌方的情況被手機拍了下來。
斯圖波說,社交媒體讓大家意識到,沒有互聯網和電話通訊的時候,當局和礦業公司對礦難假裝看不見。
迫於壓力,緬甸政府任命了調查小組,由自然資源和環境保護部的恩榮(Ohn Win)負責,調查事故的責任方以及安排對遇難者家屬的賠償。
調查組的報告現在已經呈交給總統。報告結論還沒有公開,但是恩榮已經暗示說那些死難者非常貪心,激怒了許多採礦工人。
他說,礦場早就因為雨季被正式關閉了,政府也已經發出過暴雨警告。他說:「就是太貪心了。」
而緬甸實際上的領導人昂山素季則表示,失業率是罪魁禍首。
那天遇到礦難的還有納彌(Naign Myo),他抓住一個空油桶也僥倖活了下來。他說,還有的人抓住的是死者漂著的屍體。環境部長的講話讓他感到很受傷。
「政府派他們來調查,但是他們只怪我們撿礦石。這讓我們很難過,就像雪上加霜一樣。」
23歲的納彌頭上縫了14針,身上傷痕累累。他大學畢業,有緬甸文學學士學位。最開始他在廢礦石上撿漏,是想假期賺點零花錢。畢業後他覺得做其他都沒有興趣,就回到礦場。他說,現在覺得這是自己唯一能做的工作。
斯圖波沒有上過大學。他10歲時就被迫輟學。2008年的那場大龍捲風徹底毀掉了家裏的稻田和生計。
他和全家都住在礦山附近。他每天早晨5點就起牀,一天都忙著尋找值錢的玉石。
來撿玉石的人都是因為失業和貧窮。權益人士說,他們能在玉礦石場周邊的危險環境下工作是因為緬甸政府對這一些地區的管控有限。
國際見證組織(Global Witness)的多諾維茨(Paul Donowitz)說,把責任推給這些受害者並沒有解決問題的本質。讓這些人來廢礦石上找玉的根本原因是戰爭、沒有法制和當地武裝團伙。
權益組織說,與緬甸軍方有關係的礦業公司控制了這個行業,在近乎秘密的情況下運作。武裝的反叛團伙,尋求在這個地區自主控制,與毒品團伙一樣牟取收入。
多諾維茨說,「我們發現證據顯示當地的武裝團伙和軍方在戰場上對立但在礦石場卻合作。」
他說緬甸中央政府正在努力達成的全國停火協議,「可能會影響他們在礦石場的經濟利益。」
2019年自然資源管理研究所(Natural Resource Governance Institute)估計,緬甸每年開採的玉石價值為150億美元,但是其中的絶大部分屬於非法開採。政府的官方數據將每年的玉石定在幾百萬美元。
多諾維茲說,玉石帶來的收入8到9成沒有進入國庫。克欽邦開採的絶大多數玉據信都流入了邊界對面的中國。隨著中國越來越富裕,對翡翠的需求飆升,而頂級的玉石比黃金還有價值。
斯圖波說,他如果找到一塊大玉石,開採公司或者武裝團伙要分成,有時兩邊都要分,甚至有時候拿走整塊玉石。
他指著塌方的地方說,「我一個朋友在這個礦場找到一塊很值錢的玉石,但是他扔進了河裏,因為他實在受不了我們被人這麼對待。我們每天必須工作才有飯吃,從來沒有機會改變。」
礦工們中還流行毒品。有人告訴BBC記者,一劑海洛因只要1美元。
在發生塌方地區開採的四大公司之一是Kyauk Myat Shwe Pyi,在當地被稱為「三個一礦業公司」(Triple One)。
緬甸礦業部門的高級官員吳明圖(U Min Thu )也是政府礦難調查組的秘書。他向BBC證實說,這家公司是中國緬甸合資企業,與佤族武裝團伙有關聯。
他說,與政府達成和平協議的武裝組織獲准在國內投資。
吳明圖說,雖然2019年的法律禁止外國人投資玉石開採,中國採礦公司只要開合資企業就行。企業股份再分配,「政府擁有25%,公司佔75%。」
為了增加透明度,緬甸政府在去年年底公布了礦業公司的擁有者名單以及潛在的利益衝突。但是國際見證在分析一份新報告中的數據後發現,163家公司中只有8家表示,他們公司的擁有者與軍方現任或前任高級人物,或者少數民族武裝組織領導人有密切關係。
國際見證的報告稱,緬甸軍方所擁有的公司MEHL的資料「不完全也不準確」,而「三個一公司」根本就不在這份名單上。
在塌方發生的地點,人們為死者和失蹤者舉行追悼儀式,焚香獻花。儀式由緬甸最有名的法師司達谷·薩亞道(Sitagu Sayadaw)主持。
兩百多名僧人和數百名參加者為亡者誦經,祈禱死者能轉生過更好的生活。
人群中有來自緬甸中部第二大城市曼德勒的道姆姆(Daw Mu Mu)。她長途跋涉了20個小時來尋找自己37歲的兒子。她的膝蓋因為爬上爬下腫得厲害。
她說:「每次我聽到又找到了屍體,我就趕緊跑去看。」
她必須找到兒子的屍體才能拿到約2500美元的賠償金。這筆賠償金是政府和援助機構提供給死者家屬的。
「我知道已經再也見不到他了。找到的希望也越來越小。現在我住在兒子的房間裏,一邊傷心難過一便想以前,抱著他活著時穿過的衣服讓自己好受些。」
礦難發生一個月後,人們又開始回到礦場。在這些回來的人當中,能看到與父母一起勞作的孩子,在很不穩當的懸崖上找寶石,他們都知道這些懸崖隨時有崩塌的危險。
塌方發生後的7月10日是個下雨天,斯圖波走回了礦場。他還在等著傷口癒合。他說等傷好了就回去工作。他站在好朋友死去的大坑邊上,眼睛看著遠處。
他說:「下次壞事發生之前我就會跑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