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示威者流亡加拿大的掙扎與盼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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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拿大有幾十萬香港移民,當地多次有人舉辦聲援香港示威的行動。(圖/AFP)

因香港《逃犯條例》修訂案引發的示威活動已滿一週年,幾百名示威者為了逃避香港的牢獄之災,選擇離鄉背井流亡海外,其中幾十人選擇流亡到加拿大,申請政治庇護。

他們如何適應新生活?如何回首過去一年的香港?對自己和香港的未來有什麼期許?

BBC中文訪問了兩位流亡到加拿大的香港示威者,了解其想法。

「除了自由,我什麼都失去了」

「從香港流亡到加拿大後,可以說是除了自由,我什麼都失去了。你問我值不值得,是有點不值得,這是不太理性。我很想留在香港繼續抗爭,但始終身在海外,我什麼都做不到。」20來歲的阿東是一名香港示威者,自去年參與「反送中」示威被捕後,他開始了超過半年的海外流亡生活,目前與其他約幾十名香港抗爭者,在加拿大南部尋求政治庇護。

阿東學歷不算高,從事建築工作,好的時候月入有幾萬港元,與擁有私樓的家人同住。他形容自己在去年香港示威運動爆發前,是一個對政治冷感的人,「覺得賺錢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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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進示威者遭到中港政府及香港警方譴責,但無論行動如何激進,也沒有遭到溫和派的切割。

一年前的6月,他身在中國大陸,計劃拿著積蓄去當地投資和工作。後來香港爆發史上最大規模的遊行示威,反對《逃犯條例》修訂,香港政府一度毫不讓步,他趕緊從大陸趕回香港,加入示威行列,當天完全沒有想過,一年後的今天,他會變成身在加拿大。

香港連場大規模抗議,示威者訴求從反修例,延伸至調查警察暴力以及普選等民主訴求。

阿東以「勇武派」示威者的身份多次出現在示威現場,其最重要的原因,是不滿運動期間警方的強硬執法。身穿黑衣的「勇武派」示威者是採取武力及激進手段抗爭的示威者。

「為什麼示威者要用武力?因為初期抗議時,我們沒有做很大衝擊行為,警察便驅散,之後還衝過來不斷追打示威者,用棍打到多個人倒地也繼續打,當時示威者的裝備仍然只有盾,可能有些人有零星磚頭,但汽油彈也沒有,那一下我整個心態就變了,我們不會舉起雙手任由讓你打,我也要還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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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續多個月的警民衝突,累積了彼此的仇恨,阿東近乎每周都出去「打一場」,從來不做「裝修」等行為,但一見到警察追打示威者,他會成為嘗試反擊的那一個人,結果他在一次抗議中,被防暴警察當場制服,後以「暴動」等多條罪名被捕。

在去年的示威浪潮中,「勇武派」所稱的「裝修」行為,指的是針對香港公共設施和親北京的商家採取的「打砸破壞」等暴力活動,他們的「裝修」行動讓許多商店、鐵路和基礎設施面目全非,受損嚴重。

在中國大陸和香港政府眼中,他們是「暴徒」,行為近乎「恐怖主義」,犧牲香港和平穩定;但示威者認為,當局的不讓步和打壓,造成了衝突無限升級。

一年過去,全港近9000人被捕,1600多人被起訴,涉及暴動、襲警、非法襲擊、藏有攻擊性武器等罪名,當中暴動罪刑期最高刑罰為監禁十年,比起其他罪名更嚴重。

為什麼阿東不願意留在香港接受審判?他說,因為不信任香港警察和香港司法制度。他在訪問中指控稱,被捕時有警員把不屬於他的武器放進其袋中(BBC無法獨立驗證這一說法,香港警方多次強調自己公正執法),而他亦被警方指控有份策劃暴動。阿東對此一概否認,認為這是強行安插罪名在他身上。法庭方面,他亦批評香港法官的政治色彩越來越濃厚,有法官曾經稱讚在街頭砍人的親政府人士「情操高尚」,無法相信示威者會得到公平審訊。

記者問他,連續幾個月武力抗爭的最大效果是什麼,他坦言,自己不太能說清楚,「除了在立法會外阻止了二讀《逃犯條例》修訂案外,沒有什麼算是爭取得到,也可以說是多了人支持香港獨立,現在早已超出五大訴求了。」

被捕過後,他透過一個不具名組織的幫忙離開香港,「家人當然是很不開心,哭得很慘,但他們都是黃的(親民主派),寧願我離開,也比坐牢好,我知那時候不可以再留在香港,都非常決絶地離開便離開了。離開香港那天,我很害怕,擔心被阻止離境,但沒想到這麼順利就讓我走,也許我算是幸運的一個……」

他告訴BBC中文,選擇加拿大作為流亡地點,是因為在當地申請政治庇護時,可以工作賺錢,也有足夠的生治補貼,但在其他地方,申請庇護期間工作可能會被視為非法勞工。阿東說,只要願意從事低下階層的工作,即使自己英語程度欠佳,也可以找到工作。

「我很討厭去旅行,從來沒有走出亞洲,想不到這樣過來,經歷了這邊零下20幾度的冬天,我剛開始都足不出戶,現在天氣好了點,有出門打球,習慣了嗎?其實我沒有很大感覺,在家中大部分時間沒有什麼事情可做。」

身在異鄉,他最惦掛的不是家人,而是香港示威中認識的伙伴,在遠方看見他們一個個被捕,感到痛心,「我們都是為了香港,而不是為了自身利益,但他們可能要坐5、6年監,一些人就要逃離香港,當然很痛心。而在疫情爆發後,很多香港人連走出來也不太敢,有少少不開心,你們是否放棄了?大家仍然記得當天的訴求嗎?」

「我很想回香港繼續勇武抗爭,流亡海外的示威者,很多人原本是手足,但漸漸失去了心中那團火,但我還有那團火,我希望可以在未來做點什麼,但這些東西日後再算,始終我人在海外,做不到什麼實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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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你過去的人生道別」

約30歲的阿信同樣是流亡到加拿大申請政治庇護的香港示威者,他和一般流亡者不同,自稱是一名中產商人,透過投資等不同途徑,有穩定收入,足夠支持他生活所需,無須在加拿大急著找工作。

他曾在示威中涉「暴動」罪名被捕,但擔心自己身份曝光,拒絶透露被捕細節,或交代流亡加拿大的過程,他只是稱香港理工大學警民衝突一役,是他決心離開的導火線。

「我家人也是很黃的(親民主派),其實我在去年6、7月已經向他們交代了,會有大問題發生,家人已有心理凖備,但沒想過這麼快就要走。」

起初,他也是打算留在香港坐監一兩年,但後來越來越多「暴動」案出現,刑期更長,他認為不值得花時間去坐牢,令他失去參與抗爭的機會和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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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不是公民抗命的時候,公民抗命是要道德感召更多人,香港已經有二百萬人上街了,不用再犧牲去道德感召其他人,要覺醒的人已經醒了,現在是做其他事情的時候……如果只是留在香港不斷上街抗議,叫喊口號,做少許事或發表了一些言論就坐牢,不值得,但我尊重有一班人堅持這條路,」他說。

香港一些建制派政客曾經質疑,為什麼一些示威者不留在香港接受法律制裁,認為犯法便應該受罰。

阿信回應說,「我們只是犯法,而沒有犯罪,我們這批人離開,不是因為害怕審訊,而是希望留著有用之軀去做更多的事情。離開香港不是躲起來,過自己的新生活,我從頭到尾也不是這樣想,沒有打算去別國過另一個國家的人的生活,我是熱愛自由的香港人,現在在加拿大只是短暫停留,難民的身分不會阻止我繼續抗爭。」

阿信多年前已經參與社運,大學畢業後,認為金錢在抗爭中最重要,所以一直埋首工作,想辦法賺錢,讓自己財政獨立,家人也不用擔心金錢的問題。

他很早便認定,「一國兩制」沒有用,中共不會容許香港有民主,而在沒有民主的情況下,香港市民任何的訴求,也不會得到當局的回應,「有理性的人都知道,經歷了近十年的抗爭, 『五大訴求、缺一不可』等等,都是單純口號,香港沒有自主性時,這些訴求都是難以達成的目標,你沒可能依靠極權政府回應訴求,這是幻想、毫無可能,現在要讓香港有自主性,首要思考如何令香港獨立。」

過去一年,他認為「勇武示威者」最大的作用,是在這場運動中,告訴中港政府有人願意以更激烈的方式反抗,向世界展示了「中共政權的邪惡」,感召更多人投入運動,支持「港獨」,及刺激同路人思考不同的抗爭手法。

在「反送中」示威之前,香港反對派擔心「港獨」觸碰中共的紅線,「港獨」只是一少撮人的口號,但經過過去一年,示威現場頻頻出現的口號,不再單純是「光復香港,時代革命」,而是「香港獨立,唯一出路」。中港政府嚴厲譴責「港獨」,認為這牽涉海外反華勢力,危害中國國家安全,不符合香港的長遠利益。

這種「港獨」思潮在中共推出香港版《國安法》下,燃燒得更旺盛,目前在香港叫喊「港獨」口號或高舉「港獨」旗幟也不會被抓,不過港府多次譴責有關思想和倡議,提倡「港獨」的「香港民族黨」前年被當局以國家安全為由被取締。《國安法》立法後,外界認為會進一步打擊「港獨」組織及個人,有建制聲音認為,在集會高叫「港獨」口號也應被視為違法。

阿信坦言,要爭取「港獨」等同是要「打倒中共」,香港需要不同的「國際盟友」,自己離開香港就是希望「勾結外國勢力」,連結海外反共組織和勢力,在海外繼續發聲,為「港獨」鋪路,甚至支持香港流亡者籌組海外流亡政府。

這種說法肯定會違法之後正式實行的香港版《國安法》。「港獨」是否真的可行?他能否爭取香港大多數人或國際盟友的支持?他坦言,「很多人覺得我癡人說夢,很虛無,沒有什麼意義,我都承認是很長遠和充滿困難,很多人也不理會我,一些流亡到海外的人,也沒有這種決心和覺悟,但夢想要遠大才有意義。」

Pro-Chinese government supporters protest in Vancouver
AFP
在加拿大,也曾經有組織發起支持中國政府的示威。

具體短期內他想要做什麼呢?他說,希望把勇武抗爭的模式帶到海外,例如在海外港人集會上保護參與人士免受親北京的「小粉紅」騷擾,又或是聯繫外國組織和勢力,到使領館抗議,透過不斷表態去讓海外的人和政府,了解對抗中共的必要性。

他接受記者訪問時,不願多談加拿大的生活,只多次重申自己只是短暫停留,不排除疫情過後轉到其他地方,對香港也沒有特別不捨的地方。

「我現在做的事,不再只是香港民主運動,而是世界自由民主的運動,有人需要負責先走一步,時代選中了我們這群香港人,」他說,「我們沒有了一個典型的人生,不會結婚生小孩,我們現在是談革命,雖然不是流血那種革命,但革命也是你生命的變革,需要犧牲和覺悟,和你過去的人生道別。」

流亡各地的香港示威

香港數以百計的示威者擔心在香港得不到公平審訊而選擇流亡海外,一些人以讀書或工作簽證逗留境外,一些人則申請政治庇護。

除了加拿大以外,台灣、英國、德國、荷蘭、澳洲等地也是香港示威者選擇流亡的地點。台灣是最多示威者率先考慮的熱門地點,官方沒有透露有多少人前往台灣,據香港和台灣媒體估計,人數數以百計,部分年輕人選擇入學改為學生簽證,亦有少數人獲批政治庇護,台灣蔡英文政府曾表明,會成立「香港人道援助行動專案」,但至今未披露細節。

根據英國政府數據,在2019年第四季和2020年第一季,收到共13名來自香港的人提出庇護的申請。而澳洲政府的數據就顯示在去年11月至今年4月,收到至少62名香港人申請庇護。這些庇護申請不一定跟香港示威有關,但可能性很大。

加拿大媒體早前披露,有幾十名香港人在當地申請政治庇護。加拿大副總理克里斯蒂婭•弗裏蘭(Chrystia Freeland)被問到有關問題時稱,不能夠評論個別庇護申請,稱當局就每個個案都會「非常小心仔細」去作出決定,她同時指出,加拿大從香港移民中獲益巨大,這些來自香港的移民對社會有很大貢獻。

Canadian Minister of International Trade Chrystia Freeland arrives for the EU-Canada summit meeting on October 30, 2016 at the European Union headquarters in Brussels.
AFP
加拿大副總理克里斯蒂婭•弗裏蘭讚揚香港移民在當地的貢獻。

加拿大移民律師李克倫(Richard Kurland)對BBC中文表示,單純的香港示威者這一身份不足以申請庇護,要視乎他們能否證明到自己有可能遭受嚴重檢控,會否在國際標凖下受到虐待,以及他們有沒有其他選擇。

BBC中文了解到,部分流亡海外的示威者未有被捕。李克倫說,如果一些示威者未有被捕,只是認為自己可能被起訴,就很可能申請不到難民保護。

根據加拿大移民部門的資料,要完成難民保護申請整個程序需時約22個月,等候的過程亦可以申請工作准許證,完成後再需時約22個月才能成為當地永久居民。

加拿大華人及東南亞法律援助中心總監吳瑤瑤對BBC中文表示,就算申請被拒,也會再次進行風險評估,去決定是否把他們遞解出境,這個程序又會花幾年時間。

吳瑤瑤強調,審批難民申請的部門是獨立機關,加拿大政府不能夠施加政治壓力。

中加關係因為華為高管孟晚舟等事件轉冷,一些加拿大媒體和觀察人士分析認為,加拿大如果公開接納香港流亡示威者,會影響中加關係,但政界目前對這批香港示威者抱同情,多名加拿大政客表態認為人道立場上需要接納香港移民,未見強烈反對聲音。


應受訪者要求,阿東、阿信為化名。

BBC中文記者雷展程對此文亦有貢獻。

香港 加拿大 逃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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