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月,紐約大學大一學生、來自中國大陸的留學生熊可欣經歷了一場特殊的「成人禮」。
病毒在美國蔓延,學校受疫情影響關閉宿舍,第一次遠渡重洋學習的熊可欣卻決定留下。之後兩天裏,她第一次在校外租房,獨自搬到了距離學校15公里以外的地方。到達新住所的第二天,熊可欣正式邁入18歲。
熊可欣形容自己是「時代洪流下的螻蟻」,無力改變社會現狀,但可以盡力做到獨善其身。她在接受BBC中文訪問時說,「它(疫情)給了我磨練自己的機會,在混亂的大背景下,一個人去生存、去適應,同時學會控制心態,保持冷靜。」
在美國的中國留學生約有40萬人,當中國疫情緩和,病毒在美國蔓延的時刻,有人選擇回國暫避風險,在國內日夜顛倒遠程上課;有人中斷學業,認為高昂的學費應該換取更好的課堂交流和文化體驗;還有更多人留下繼續學習。疫情依然嚴峻,5月暑期將至,留下的人將面臨更多挑戰。
熊可欣農曆初一過後從中國家鄉重慶回到美國,疫情隨後在中國多個城市蔓延。重慶與重災區湖北接壤,加上祖父母家住湖北,她一直密切留意國內狀況。當美國出現零星病例,她雖然預感可能擴散,但覺得做好防護就能渡過難關。
但沒想到的是,3月16日,熊可欣收到學校通知,稱受到疫情影響,將在22日關閉學生宿舍,要求所有學生盡快搬離。當時紐約州報告的新冠病毒感染者有近千人,紐約大學內有三個。幾天前,美國總統特朗普已經宣佈,國家進入「緊急狀態」。
更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天,學校又發了一封郵件稱,學校宿舍可能要應對紐約州醫院過載而改成緊急醫療中心,要求學生次日搬離。這種安排後來遭到很多學生詬病。
「剛開始還是有點慌,畢竟時間太緊了,」熊可欣說。據她觀察,大部分國際學生都處於慌亂狀態,一時不知作何打算。許多家長也是托親拜友,熬夜幫孩子尋找回國機票,有些甚至向大使館請願,要求幫忙解決住宿問題。
雖然已經開始遠程上課,但熊可欣這個學期課程緊密,每周幾天都是朝九晚六。有些課還需要通過實時答題,賺取課堂參與分。加上當時中國為了防止境外輸入病例增加,急劇減少了國際客運航班。本來只要十幾小時的旅途現在變成數十小時,並且中轉多個地方,令途中感染風險增加。
綜合考慮後,熊可欣決定留下。
疫情隨後以迅猛的速度在美國擴散,紐約州更成為美國東部疫情的「震中」,確診病例直線上升。
大部分長輩也許認為,在面對學業和健康時,選擇健康是最明智的決定。熊可欣在中國的祖父母也是同樣態度。他們打來電話時會控制不住情緒,哭著勸她:「你要是回來就好了,起碼回來我們能看到你,心裏也有個底。」
給家人帶來擔心,是最讓熊可欣覺得難受的事。與此同時,她身邊的中國同學也陸陸續續回國了。但她依然沒有動搖當初留下的決定。在她看來,學業和健康不是零和遊戲,在疫情面前也有辦法保障健康。
她的母親、做教育諮詢服務的聶一會對女兒的決定表示支持,說「自始至終都沒想過讓她回國」。她告訴BBC中文,「在這種全球性傳染病面前,哪裏都不是淨土。既然遇到了,那就做好個人防範,在這樣的風險中去成長是最重要的。」
母女倆一起在網上找了幾個房源,簡單比較一下,排除了幾個疫情嚴重的地方,便決定了。「這其實是一個鍛煉我廚藝的好機會,」熊可欣自我調侃道。一部電腦、一本Kindle電子書、一個瑜伽墊,就能讓她知足地在家待上一個禮拜。
母女倆的心態與其說是樂觀,也可以說是無奈。3月29日,中國民航局開始執行「一司一國一線」政策,即一家航空公司在一個國家內僅保留一條航線,並且每條航線每周運營的班次不能超過一班。這時回中國幾乎成了奢望。而隨著疫情在全球蔓延,旅途中感染風險也越來越高。在目前中國輸入感染人群中,三成以上是留學生。
熊可欣說,包括自己在內來往比較密切的8個同學有7個回了中國。據她觀察,在美國讀大一大二的中國留學生回國和留下的比例大致為六四開,回去的居多。但大三大四的中國留學生回國和留下的比例則為四六開,留下的居多。
在吃過室友姐姐凖備的簡單生日蛋糕後,熊可欣便安下心來開啟18歲的疫區生活。
她大多數時間在家上網課、讀書、看電影,時不時與回國的小伙伴們「雲上」聊天。大概半個月去一趟樓下的超市。「全副武裝出去,買完東西後瘋狂地趕回來。」
護目鏡、手套、口罩、消毒水、酒精棉,是她的全套裝備。回來後消毒門把手、鞋底、衣服和所有食物。大米、乾貨放進空房間隔離兩天,蔬菜、水果20分鐘後擺進冰箱。身上的衣服扔進洗衣機,自己進入浴室沖涼。
母親聶一會雖然嘴上說,對女兒在疫區中生活屬於「正常範圍的擔心」,但行動上還是時刻關注著大洋彼岸的動態。
她在社交媒體微信上與同樣留守的學生父母建立了家長群,還加入了各種與留學生相關的群組。包括各種重慶地方商會、同鄉會、華人律師團、醫生團、「還有5個紐約買菜群」,她說起來如數家珍。這些群組在疫情爆發後迅速冒起。
「我覺得我把所有在紐約的華人都挖出來了。紐約一共有1450個四川人重慶人,我都了解到了,」聶一會笑著說。她給很多人無償寄了防護物資,一方面希望幫助他人度過難關,另一方面也希望女兒有什麼事可以得到照應。
這種互助精神也讓熊可欣感受到了中國文化中集體主義的力量。而另一方面,母女倆嘗試贈予美國人防疫物資,卻多被謝絶,並告知會自己解決,這讓她看到了西方個人主義下的獨立精神。疫情下的親身經歷,給她上了中西差異的一堂課。
對於接下來的打算,熊可欣說還在「觀望」。目前正逢美國大學的春季學期,學生大多在上網課,相對壓力較小。但隨之而來的是5月畢業季和6月實習期。疫情令美國經濟進入寒冬,不少企業大規模裁員。到時能否找到工作或順利實習,留在美國能否維持合法身份,如果回國航班是否暢通,都讓不少留學生面臨新一輪挑戰。
在紐約大學讀媒體藝術的研究生陳雯就陷入了這樣的困境。她告訴BBC中文,當初選擇留下,很大原因是因為今年6月即將畢業,正在申請美國政府提供給留學生的工作許可,即OPT(Optional Practical Training)。該許可允許學生畢業後留下12個月,而申請階段要盡量待在美國。如果畢業後60天內沒有拿到OPT,就要離開美國。
「感覺很不真實,我們現在做畢業論文,本來應該是最忙的時候,正常情況下都會去學校工作到很晚,」陳雯聲音低落地說。她住在紐約布魯克林區,除了倒垃圾,已經快一個月沒有出門了。
她獨自一邊凖備畢業論文,一邊找工作。少了集體學習的氛圍和同學間面對面的鼓勵,加上較少運動,陳雯說自己現在比較懶散,「處於一種疲軟狀態」。為避免家人過於擔心,她盡量報喜不報憂,因此希望使用化名。
陳雯在讀的專業就業面較廣,可以考慮的行業包括設計、互聯網、廣告、媒體等等。她說,大部分上一屆畢業生在更早的時間就已經找到了滿意的工作,而這一屆到目前為止,二、三十人中只有兩人拿到錄取信。在過去兩個月裏,陳雯每周大概給10家公司投遞簡歷,但目前收到回應的只有兩家。
陳雯說「還沒有太絶望」,會再努力試試。她給自己定了一個半年的期限,如果還是進不了心儀的公司,會任意選一個將就一下。「感覺花那麼大力氣出來不容易,如果突然回去有點浪費這段經歷。」
在密蘇里州聖路易斯華盛頓大學(Washington University in St. Louis)讀生物學的大三學生李梓芃這個時候本來應該在實驗室做實驗,但實驗室因疫情關閉之後,他只能在校外住所遠程上課、做書面研究。
李梓芃告訴BBC中文,他正在申請美國醫學博士學位的入學資格,幸運地在機構關閉前完成了入學考試。但不確定的是,分數能否滿足申請資格。
如果不能滿足,他將和很多被迫取消考試的學生一樣,無限期地等待下一次安排。這樣的話,李梓芃有可能要在明年大四畢業後,延長一年留在美國的時間,以OPT的身份邊工作邊申請學校,壓力會大很多。
在新冠病毒發現之前,赴美留學就已經因限制敏感專業、收緊工作簽證等因素而受到影響。疫情衝擊下,中國留學生在追求「美國夢」的路上繼續跌跌撞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