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中國中部城市武漢,一般人想到的會是九省通衢、漂亮的櫻花、勁爆的小龍蝦以及黃鶴樓。但今年年初至今的這場席捲全球的新型冠狀病毒疫情,將武漢與「肺炎」、「病毒」這些詞綁在了一起。
從1月23日武漢封城到今日解封,已經過去76天,經歷了死亡、悲傷、憤怒和絶望。這座城市似乎已經凖備好恢復正常生活。而那些逝去的生命、被訓誡的「造謠者」和沒有迴音的追責,仍在拷問著每一個人。
封城令是在半夜下達的。1月23日凌晨,武漢市疫情防控指揮部發佈通告,當天10時起,武漢全市城市公交、地鐵、輪渡、長途客運暫停運營;無特殊原因,市民不要離開武漢,機場、火車站離漢通道暫時關閉。世衛組織稱,這樣封鎖一座1100萬人口的大城市,在公共衛生史上「前所未有」。
武漢市長說,在封城之前有多達500多萬人離開武漢。
在香港工作的武漢人許結就是這500萬人之一。1月23日一大早, 他打車去機場打算飛往深圳。在路上他提醒的士司機一定要小心防護,司機還不以為然:「這個都控制住了,應該沒事,不會弄太久了。」
那時武漢完全沒有緊張氣氛,街上也有許多人沒戴口罩,看不出來有防備。除了一些關張過年的小本生意外,大商場基本都營業。他平常去吃飯的餐廳跟往日也沒什麼不同,「都是該吃吃、該喝喝、該過過」。
武漢市長周先旺事後形容,封城是一個非常艱難的決定,但如果不採取果斷措施,後果不可想象。
中國醫療專家也曾對當時為何提出封城建議複盤。
中國國家衛健委高級別專家組成員李蘭娟接受中國媒體採訪時稱,1月19日下午高級別專家組召開閉門會,她就提出武漢要做到「不進不出」,把疫情控制在武漢。1月22日晚,浙江省衛生健康委主任張平告訴她,大量人員從武漢返回浙江,不僅引起了第二代感染,還引發了聚集性疫情。結束電話後,李蘭娟向上匯報,武漢必須馬上封城,否則疫情會更大規模擴散。
無論從政治決策還是醫學角度來看,封閉武漢似乎都是必然的。
「這個決定在當時的情況下是不可避免的,尤其是病毒有諸多不確定性。它對人類來說是新的,沒人有免疫力,沒有治療方法,也沒有疫苗,」英國諾丁漢特倫特大學的公共衛生專家、教授羅伯特·丁沃爾對(Robert Dingwall)BBC中文說,「在當時,很難找到其他方法來遏制病毒蔓延。」
從醫學角度來說,23日不封城,新冠病毒會更廣泛地擴散到全國和海外地區。封城措施短暫犧牲武漢,但要保住其他地方。
「一定要這樣做的。武漢是一個大城市,好多航班公共交通都會經過,如果不封,對國內國外的影響會好大。」香港中文大學醫學院呼吸系統科講座教授許樹昌接受BBC中文採訪時是認為,「封了城,給其他省市就做了凖備,比如北京、上海、廣東,他們處理相對容易點。」
從中國政府的行為邏輯來看,向來都是把「整體利益」放在第一位。中國獨立政治學者陳道銀對BBC中文指出,這也就是通常所說的「全局意識」,為了整體的利益犧牲部分的利益。
「如果不採取封城的手段,(病毒)擴展到全國,勢必會影響到全國的整體利益,從而影響到中共的執政。」
封城之後,在疫情的高壓下,武漢醫療和生活資源緊張,各種問題浮出水面。
超市出現搶購潮,市民蜂擁而進將蔬菜水果和各類日用品一掃而空;醫院防護物資極度短缺,醫務人員重覆使用防護服,戴非醫用式口罩,眾多三甲醫院越過衛計委直接向社會徵集口罩和防護服等醫療物資。
核酸檢測試劑盒告急,大量病人無法及時確診;現有牀位無法收治井噴般的確診患者,他們在家隔離,卻傳染全家人;交通工具全部停運,醫護人員無法正常上下班。
病毒已經嚴重擴散,一幕幕人間慘劇持續出現,冰冷的死亡數字背後是一個個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故事。
武漢漢陽一名女子在家中陽台用臉盆「敲鑼救母」,為重症母親哭求一張醫院牀位;70歲的尿毒症患者疑似患上新冠肺炎,無法在醫院透析,也等不到社區安排核酸檢測,跳樓身亡;55歲的湖北電影製片廠導演常凱一家四口因新冠肺炎相繼去世,常凱遺書感慨「牀位難覓」,錯失醫治良機。
「武漢人民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丁沃爾說,「除了病毒造成的死亡外,我相信從長遠來看,他們的身心健康也會受到影響。面對這次挑戰,我們都應該感謝他們的勇敢和堅忍。」
幸運的是,在中國當局的強力舉措下,新增確診人數大幅下降。根據中國官方數據,自1月23日封城後,湖北省每日新增確診人數曾在2月中旬達到高峰,隨後逐步回落。從3月中旬開始,新增病例降至個位數。
湖北當局3月24日公布,4月8日零時起,武漢市解除離漢離鄂通道管控措施,正式解封。
決定何時解封,需要在疫情管控和經濟復蘇之間反復權衡。雖然風險仍然存在,但是從經濟上來說,湖北和武漢急需復蘇。疫情最嚴重的地方復工復產,民眾恢復日常生活,也能給全中國傳遞正面信號。
「武漢4月8號解封,至少指標意義上來說能給更多國人信心:你看武漢的原發地現在都沒事了,大家儘可以去放心地去生產,儘可以放心地去消費。」陳道銀指出。
但是擔憂和疑慮仍然存在。一方面武漢近期仍有本地感染病患;另一方面,武漢市政府4月3日稱,即便解封,武漢市將繼續強化小區封閉管理,引導居民盡量不出門。
香港感染及傳染病科專科醫生曾祈殷表示,一個城市或國家幾時解封,應該以28日內沒有出現本土感染個案(即不包括輸入個案)為基礎。他解釋,從目前數據上看,一些病人潛伏期超過14日,而一些病人起初病毒數量低,病症不明顯,難以察覺,但不代表他們沒有傳染性。
他認為,如果一些城市28日內仍然有非輸入個案,就存在再次爆發的風險。
作為武漢人,儘管期盼這座傷痕累累的城市盡快恢復正常,但許結不贊成現在就解封。他有親戚是輕症病患,現在仍在家中吃藥治療,也會去超市買菜。他認為,如果武漢現在就恢復正常生活,人流聚集,很容易導致感染擴散。
「在全世界疫情都很嚴重的時候,一定要開城復工,想要展現出來一個什麼姿態?『我好了,我沒事了,我的勤政和辦事效率就是比西方強。』」許結說,「但是你賭上的是全國人民的命,換得回來嗎?放在任何一個國家的政府,如果真的是為民眾去考慮,都不會做這樣的決定。」
解封前幾天正是中國的清明節,中國設立了國家哀悼日,悼念因疫情死去的烈士及民眾。但不少網友對政府組織的悼念眾說紛紜,他們認為,沒有追責和反思的悼念沒有意義。
從目前官方和媒體披露的情況來看,中國中央政府和武漢當地政府都未能及時向公眾通報疫情。
香港《南華早報》引述政府數據稱,第一宗新冠病毒確診病例可以追溯到2019年11月17日。2019年底,中國當局就已經確認了至少266宗病例。
來自醫生的專業聲音也被打壓掩蓋。武漢中心醫院醫生李文亮12月底就向外界披露疫情,反而被當地公安部門以「發佈不實信息」罪名訓誡。
武漢市長周先旺將信息披露不及時的問題「甩鍋」給中央。他在接受央視專訪時說:「作為地方政府,我獲得信息、授權之後才能披露。」
許結質疑,政府為什麼不早一點封城?
「(政府)應該在11月份發現肺炎的時候,或12月份就把城封了,這個事情就結束了,甚至在1月初把城封了也好啊。」許結說,「從11月到1月已經過了兩個多月了,兩個多月的時間都沒有反應過來,請問到底問題出在哪裏?」
中國當局目前的追責行動包括,中共中央2月中旬撤換了湖北省委書記和武漢市委書記;3月下旬,國家監察委調查組認為武漢當地公安部門對李文亮醫生所出具的訓誡書不當,督促公安機關撤銷訓誡書。但這似乎並不足以平民憤。
信息控制和打壓言論自由造成疫情爆發,但中國當局封鎖言論的行為仍沒有停止。刪帖、封號、腰斬政府不喜歡的聲音,在民眾最需要透明公開信息的時刻變本加厲。
丁沃爾指出,中國領導層必須考慮的一個問題是,高度的中央集權在多大程度上導致地方政府對這場危機反應遲緩,「這並不是第一次自然災害暴露出這個政治體制的弱點。」
紐約州立大學奧爾巴尼分校政治學教授陳澄也對BBC中文表示,地方政府前期工作失誤導致必須封城,必須反思,是不是過度集權,對地方政府監管疏漏,和民間監督的缺失,給了造成失誤的空間。
「這不僅僅是人的問題,這方面的機制必須得到改善。單從防疫來說,專業不該服從於政治, 科學不能被政治利益裹挾。如何在威權體系下做到這一點將是極大的挑戰。」她說。
隨著疫情傳播到全球超過200個國家,武漢從一個中國中部的省會城市變成了許多外國人眼中的「病毒發源地」。
許結惋惜,武漢花了這麼多年經營城市形象,可一次疫情就讓這座城市臭名遠揚。他期待武漢恢復往日的生機與繁華,也想盡快回去再吃一碗五塊錢的辣熱幹面,配上米酒或豆漿,到武漢最有名的美食街萬松園路來一頓燒烤或者麻辣小龍蝦,迎著夏夜晚風去清幽的東湖邊騎自行車、散散步。
但讓他感到悲觀的是,如果中國的體制維持下去,沒有追責沒有反思,就一定會有第二次、第三次類似的事情爆發。
「那就是看大家運氣好不好,會不會栽在你頭上?可能下一次不是武漢,是別的地方,」他說。
BBC中文記者 山海
「金錢永不眠」,但在兇猛的疫情下,武漢實施罕見的全面封城,經濟活動幾乎完全停滯。
工廠停工,商場拉閘,除了生活最基本需求和暴增醫療需求外,手遊、遠程教育為主的線上經濟幾乎成為經濟的唯一亮點。
當武漢每日新增病例維持在零時,中國各個城市的人們開始陸續走出家門,走出小區,公園和廣場等空曠和風景優美之處成為首選,曬「春遊」的照片廣見於社交媒體。
年輕人則一頭扎進商超,報復性地釋放被壓抑了一個冬天的消費需求。3月19日,微信發佈「復工者聯盟」大數據,奶茶的小程序下單筆數環比增幅高達744%。
武漢雖然沒有完全解封,但是市民也能通過外賣解解奶茶癮,支付寶推出的回暖指數顯示,截至3月26日,通過其平台,武漢人的奶茶外賣訂單量增長近8倍。
消費復蘇中,也有亂象。武漢封城後,整個中國旅遊業幾乎歸零,解封伊始,旅遊業反彈似乎用力過猛。清明假期,安徽黃山景區施行免費,遊客湧入,漫山遍野,摩肩接踵,其中不少人未帶口罩。在無症狀感染者風險未消之時,黃山此景引來廣泛批評。
武漢解封,似乎標誌著「中國工廠」又要全速運轉,因為中國範圍產業鏈上受影響最大的一環也開始重新復蘇。
僅從數據上看,中國製造業復蘇速度,與冰封速度幾乎一樣,令人瞠目結舌。
3月2日,中國國家統計局公布的2月中國製造業採購經理指數(PMI)僅為35.7%,比一月大幅下降14.3個百分點。不僅是有記錄以來新低,而且比外界預估和其他同類指數都低得多。
僅僅一個月後,4月初公布的3月製造業PMI就大幅回彈到52.0%,比上月回升16.3個百分點,重回擴張區間。不過,需要注意,PMI是環比指數,反映的是本月比上月發生的經濟變化,只能說3月比2月整體大幅改善,但不能說已回到正常水平。
雖然「中國工廠」重新開工,但疫情卻在國際市場蔓延肆虐。最早當意大利病例激增時,中國輿論已經開始擔心,外需不足可能會給中國經濟帶來「二次衝擊」。
3月製造業PMI雖然整體樂觀,但PMI中包含的訂單指數仍處於收縮區間。
中美貿易戰期間,即使在關稅戰最激烈之時,中國至少可以加大對歐洲和東南亞的出口。然而疫情之下,環球同此炎涼,全方位的外需坍塌,使中國好不容易恢復的生產能力,竟有無處釋放之感。
經濟學人智庫(EIU)向BBC中文表示,該機構預測中國今年一季度GDP將面臨同比7%的萎縮,全年GDP增長率從5.4%,大幅下調到2.1%。中國未來經濟復蘇更可能是U形而非V形。
衝擊與回暖,還在同時發生。
在更長遠的經濟圖景中,中國剛剛跨過人均GDP一萬美元,能不能保持增長跨越中等收入陷阱成為核心問題——「一帶一路」在地域上擴展中國以外的需求,「中國製造2025」是科技含量上向更高層級發展,加大服務業比重是在結構上優化,三個維度不同,但都為創造新動能,邁過陷阱。
然而三者都在疫情面前停下腳步,中國經濟的轉型成功與否,埋下了一個深重的不確定性。
(應受訪者要求,許結為化名)
BBC中文記者林祖偉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