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人湯姆·帕特森(Tom Patterson)在埃及度假期間,突然出現劇烈嘔吐,他覺得這可能是食物中毒造成的。
但實際上,這可不是什麼食物中毒,湯姆大錯特錯了。
▲湯姆和斯蒂芬妮都是美國加州大學的科學家。(圖/STEFFANIE STRATHDEE)
接下來所發生的事堪稱驚心動魄、九死一生的醫學奇蹟。
湯姆很幸運,因為他「撿了」一條命。湯姆之所以能活命,要感謝他有一位足智多謀的好妻子,和她無意中從電話上聽到的別人的對話。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們先從湯姆病重說起。
湯姆的妻子斯蒂芬妮·斯特拉斯迪(Steffanie Strathdee)是一名傳染病流行病學家。
一天,斯蒂芬妮在跟同事打電話討論湯姆的病情。
此刻,她的丈夫湯姆病情已經非常危殆,醫生為了保護他的大腦,已經為他實施人工昏迷。
突然,斯蒂芬妮在電話那頭聽見有人在問:「有沒有人告訴斯蒂芬妮他丈夫湯姆要死了?」
聽到這句話時,斯蒂芬妮感到非常震驚。這本來是一句她不該聽到的話。因為,當時電話那頭的同事沒有意識到斯蒂芬妮還在電話線上。
他們以為斯蒂芬妮已經掛斷了電話,因此,彼此之間仍在繼續談論湯姆的病情。
但這句話給斯蒂芬妮的震動非同小可。這時,她整個人都呆了,她手中拿著電話,第一次認識到湯姆真的就要不久於人世了。
斯蒂芬妮在想,「沒有人告訴過我呀」。
她當時覺得自己必須要做點什麼。如果現代醫學已經無計可施,但至少自己要盡到最大努力,不能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湯姆死去。
湯姆躺在那裏,成了一個「植物人」。這時,斯蒂芬妮想起了自己以前曾讀過的醫學文獻說,有時候,陷入深度昏迷的人也可以聽到別人的講話。
所以,她決定問問湯姆本人,他是否希望活下去?
主意一定,斯蒂芬妮來到湯姆牀前。
▲感染超級細菌的湯姆處於深度昏迷中。(圖/STEFFANIE STRATHDEE)
她對湯姆說:「親愛的,如果你希望活下去的話,你需要竭盡全力。醫生已經沒有任何辦法了。所有的抗生素現在都不起作用了。如果你想活命的話,請你握一下我的手,我將會盡我最大的努力來救你。」
過了一會,斯蒂芬妮感覺到湯姆的手在用力緊握她。斯蒂芬妮興奮地揮舞著拳頭大喊起來。
但很快,斯蒂芬妮就意識到自己的天真。她意識到自己連醫生都不是,如何拯救湯姆呢?
湯姆和斯蒂芬妮兩人都是加利福尼亞大學聖迭戈分校的科學家。兩人是通過一個艾滋病研究項目結識的。
他們都熱愛旅行,並一起走過大約50個國家,而且總是希望能探索新的目的地。
2015年11月,兩人計劃去埃及度假,當時正值一架俄羅斯航班從埃及度假勝地沙姆沙伊赫起飛後墜毀不久。有一種理論稱,這架俄國航班是由於恐怖主義安放的炸彈而爆炸失事的。
兩人當時猶豫,是否應該取消埃及之行。但最後還是決定按計劃前往。
當時他們最擔心的是遇上恐怖襲擊這種事。
埃及之旅沒有讓他們失望。他們的最後一站是帝王谷(Valley of the Kings)。他們選擇乘渡船抵達那裏。
這艘夜行船的容量為150人,但他們幾乎是當時船上僅有的乘客。兩人在甲板上享受了一頓美餐,尼羅河在美麗的星空下波光粼粼。一切浪漫而美好。
但就在用完晚餐回到自己船艙後不久,湯姆開始嘔吐。起初他們覺得可能是食物中毒。
兩人在旅行時總會帶著Cipro抗生素,以應急需。
但這次抗生素吃下去後沒起作用。湯姆病情越來越重,而且開始出現背痛。這次的症狀跟以前的食物中毒症狀不同。
在渡輪抵達口岸時,醫生給湯姆作了CT掃描,發現根本不是什麼食物中毒。檢查顯示,湯姆腸道中有一個囊腫,而且已經長到像足球一樣大。
幸虧他們為旅行買了醫療保險。湯姆被空運到德國的法蘭克福接受治療。
一開始,醫生認為湯姆的問題是由於膽囊中排出的一顆石頭卡在膽管中造成的。
但當他們切開囊腫之後發現,裏面有混濁的棕色液體。這表明,它並不是新的感染。
就在醫生試圖找到問題的根源時,湯姆陷入深度昏迷。
昏迷過程中,湯姆出現幻覺。他還以為自己仍在埃及,並看到了象形文字。
與此同時,醫生也意識到湯姆的感染非同小可,可以說是地球上最嚴重的感染。造成湯姆感染的細菌叫鮑氏不動桿菌(Acinetobacter baumannii)。
為此,德國還關閉了一些醫院。
為了杜絶傳染,湯姆被隔離了。由於病情危急,湯姆的孩子們也從美國飛了過來。
醫生在探視湯姆時,必須要穿戴特殊保護服。
給湯姆治療的醫生們幾乎到了「黔驢技窮」的境地。
此時此刻,致命的超級病菌正在湯姆的血液中肆虐,所有現存的抗生素都不起作用,情況十分危急。
這一切讓斯蒂芬妮感到震驚。斯蒂芬妮記得自己在大學本科學習微生物時曾研究過鮑氏不動桿菌。
斯蒂芬妮記得在1980年代,她曾在培養皿中用該細菌做過試驗。當時人們並沒覺得該病原體有多可怕。
斯蒂芬妮說,「我們只需要手套,白大褂,不需要特殊設備。」
然而,過去20年,該細菌已經不斷演變,學會了如何抵抗抗生素,成為了一種致命性的、超級病原體。
2017年,世界衛生組織(WHO)把它列為三大超級細菌之一,並說急需研製對付這些超級細菌的有效抗生素。
德國醫生找到了一些能讓湯姆病情穩定的抗生素。
▲病情好轉之後的湯姆。(圖/ALAMY)
幸運的是,斯蒂芬妮和湯姆由於工作關係,在醫學界認識許多朋友和專家。在一些專家的建議下,斯蒂芬妮決定讓湯姆回美國繼續治療,因為美國醫生對鮑氏不動桿菌經驗更多些。
湯姆回到美國後,醫生為他做抗生素敏感試驗,不幸的是沒有一樣抗生素起作用。
醫生們面臨艱難的抉擇,或者通過手術切除囊腫,或者通過吸管把囊腫裏的液體排出體外。
但最後醫生認為手術風險太大了,因為如果開刀後細菌流入到血液中,湯姆可能會出現敗血性休克,它是人體免疫系統對外來「入侵者」的過激反應。
斯蒂芬妮解釋說,一旦出現這種情況,死亡率是50%,而且會迅速發生。
醫生決定採取後一種方案,利用吸管吸出被感染的液體。醫生在湯姆的腹部插了5個管子,還決定之後將湯姆轉移到長期重症監護病房中去。
但就在被轉移的前一天,湯姆試圖坐起來,導致其中一支吸管錯位,使細菌流入了血液。
結果,湯姆立刻出現敗血性休克。醫生迅速將他推回重症病房,並使用呼吸機幫助他呼吸。
細菌進入湯姆的血液後,立刻大量在他體內繁殖。湯姆危在旦夕。
此時他已經什麼都感覺不到,陷入昏迷,並出現幻覺。
湯姆事後回憶說,當時自己正在一望無際的荒漠中穿越,好像在那裏呆了100年的時間。他還試圖回答一些聖人提出的3個問題。
就這樣,他一會昏迷,一會短暫清醒,真的是病入膏肓。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斯蒂芬妮無意中聽到了電話那頭同事之間的對話,說湯姆已經時日不多。
於是,斯蒂芬妮才對湯姆說,如果想活的話,就握一下她的手。
有趣的是,當湯姆聽到斯蒂芬妮的請求時自己又進入了幻覺之中。這次,湯姆變成了一條蛇。
這可讓湯姆十分為難,他不知道該如何握到斯蒂芬妮的手,因為蛇沒有手。但最後湯姆還是想出了辦法,他覺得可以用自己的身體纏住斯蒂芬妮的手。
這時,斯蒂芬妮感覺到了湯姆發出的握手信號。
同時,斯蒂芬妮也在急切四處求援,包括到網上尋找能夠替代抗生素的治療方法。
▲即將出院的湯姆。(圖/STEFFANIE STRATHDEE)
在搜索過程中,一篇關於噬菌體治療(bacteriophage therapy)的論文引起了斯蒂芬妮的注意。
噬菌體這個詞斯蒂芬妮並不陌生。她在大學本科時曾對它有過短暫的研究。
噬菌體是自然演化的病毒,專門攻擊細菌。它們要比細菌小100倍。
噬菌體無處不在,它們存在於水裏、土壤中以及我們的皮膚上。據估計,每天有300億個噬菌體進出我們的身體。
一個世紀前,噬菌體曾經廣受關注,因為人們當時希望能把它作為治癒細菌感染的可能辦法。
但自從1928年蘇格蘭生物學家亞歷山大·弗萊明發現了青霉素以來,許多國家就擱置了對噬菌體的研究。
有了青霉素以及後來的新一代抗生素,許多醫生都以為無論有什麼樣的細菌感染他們都能應付。
但是,斯蒂芬妮感概地說:「我們大錯特錯了」。
超級細菌的極強抗藥性,讓許多抗生素失效。超級細菌已經成為一種對全人類健康的威脅。現在,人們又把目光轉向了噬菌體上。
斯蒂芬妮聯繫了美國有關當局,並得到了湯姆主治醫生的批准,同意給湯姆進行試驗性治療。
但噬菌體治療必須要對症下藥,才能見效。問題是,噬菌體有上萬億種,如何才能找到能對付湯姆所感染的鮑氏不動桿菌的噬菌體呢?
斯蒂芬妮又開始求助於互聯網,搜索和聯繫一切可能的線索。
蒼天不負苦心人,終於有一位德克薩斯州農工大學(Texas A&M University)的楊博士(Dr Ry Young)迅速回應了她。
楊博士還同意將自己的試驗室貢獻出來當指揮中心,讓全世界各地的噬菌體專家寄來樣本來測試,看看哪種能對付湯姆所感染的細菌?
最後,斯蒂芬妮收到了來自瑞士、比利時、波蘭、格魯吉亞、印度等國專家送來的多種噬菌體樣品。這些努力都是為了拯救湯姆一人的生命。
最終,他們為湯姆凖備了四種噬菌體製劑,進行試驗治療。
這一過程花了3個星期。這時,湯姆已經完全靠機器來維持生命。醫生需要給他用3種藥才能維持他的心跳。湯姆的生命只能用小時來計算。
▲湯姆也是在北美接受噬菌體靜脈注射,治療超級細菌感染的第一人。(圖/STEFFANIE STRATHDEE)
斯蒂芬妮回憶說,當時醫院裏的氣氛變得很緊張。有人點起了蠟燭、開始祈禱。
湯姆至今仍記得,他可以聽到一些背景音樂,包括英國甲殼蟲樂隊(也稱披頭士樂隊)的音樂。
斯蒂芬妮覺得自己肩上的責任巨大,如果不嘗試噬菌體治療,湯姆必死無疑;如果試驗不成功,湯姆死了,那斯蒂芬妮一生都會受到自己良心的譴責。
但事到如今,只能背水一戰。第一批噬菌體製劑通過湯姆腹部的插管進入他的身體。
當湯姆病情稍微穩定一點之後,醫生又為湯姆注射了第二批噬菌體製劑,這次的用藥更強。
它是由美國海軍醫療中心研製的,而且,直接注射到湯姆的血管中。
直接通過靜脈給藥可以說是開了一個先例,因為通常在噬菌體治療方面,都不會直接靜脈給藥。
與此同時,如果噬菌體的凖備工作不夠衛生也可以致病人於死地。
斯蒂芬妮說,噬菌體通常來自那些到處是細菌的骯髒場所,比如,下水道以及你能想像得到的最污穢場所。
在接受噬菌體治療3天以後,湯姆蘇醒過來。
湯姆醒來時,女兒正站在他病牀旁。「我握住她的手親吻,但我當時還無法講話。我感到很疲倦,很快又睡了過去,」湯姆回憶說。
噬菌體治療也並非一帆風順。在噬菌體治療後不久,湯姆又出現了敗血性休克。
醫生為湯姆試了不同噬菌體製劑,湯姆體內的細菌對有些噬菌體產生了抗藥性。
其實,人們最後也並不完全清楚到底是哪些噬菌體起了作用,哪些沒有。
湯姆一共住了9個月的院,總共出現過7次敗血性休克。
出院時,湯姆做著輪椅,被人推著。由於長期臥牀不起,他的肌肉已經軟弱無力,徹底廢掉了。
醫生預計湯姆一共需要4年的恢復期。目前已經過了3年。
湯姆不得不重新學習吞咽、講話、站立、走路等。
湯姆說,他長期住院最深的一個體會是,家人陪伴的重要性。即使他深度昏迷時,他還是經常能聽到別人的講話,感知周圍的事情。
「我能聽到人們在講話、有人讀故事給我聽、給我唱歌以及握住我的手,」湯姆說。
湯姆也是在北美接受噬菌體靜脈注射,治療超級細菌感染的第一人。
湯姆非常幸運,因為他和妻子在醫學界有廣泛的人脈,並得到國際上各國專家的幫助。
2017年,在法國巴黎巴斯德研究院(the Pasteur Institute in Paris)舉行的紀念噬菌體發現100週年大會上,湯姆的病例還被作為一個範例,說明噬菌體治療的效果。
湯姆的妻子斯蒂芬妮開始接到來自全世界各地的眾多求助電話。其中,許多都是因為家人感染了超級細菌,已經無藥可救,因此希望能試試噬菌體治療的家屬。
斯蒂芬妮表示,他們利用噬菌體治療的確救了一些人的命,而且還保住了他們的四肢。
其中一個最神奇的例子是一名年輕的英國女孩伊莎貝爾的例子。
伊莎貝爾·卡內爾-霍達威(Isabelle Carnell-Holdaway)患有囊性纖維化病,在接受肺移植後出現了抗藥性感染。
2017年,伊莎貝爾的醫生與美國匹茲堡大學的噬菌體專家哈特福( Graham Hatfull)取得了聯繫。
曾經為湯姆治療的斯庫利醫生(Chip Schooley)也參與了匹茲堡大學和倫敦治療團隊的協調和批准該治療方案的工作。
最後,伊莎貝爾使用的是由哈特福團隊研製的轉基因噬菌體製劑。
伊莎貝爾從2018年夏天開始接受噬菌體治療,她的治療效果非常顯著,幾個月後,伊莎貝爾就恢復了正常生活。
而在那之前,醫生預測她的成活率只有1%。這一切都要歸功於湯姆的前例。
目前,噬菌體治療還沒能進入主流,因為仍有許多障礙尚需清除。
跟其它藥品不同的是,噬菌體治療需要精確地知道患者所感染的細菌到底是什麼,然後才能對症下藥。這就為臨牀試驗帶來了一定的難度。
而其它藥品,例如一種抗生素,可能會對一系列的細菌有效。
斯蒂芬妮和湯姆從此也成了噬菌體治療的推廣和傳播者。
他們還把湯姆的經歷寫成了一本書:《完美的捕食者》(The Perfect Predator)。有人正在把湯姆的事拍成紀錄片以及一部好萊塢電影。
斯蒂芬妮和湯姆還在加州大學聖迭戈分校開設了一個創新性噬菌體治療中心,它也是北美第一個噬菌體治療中心。
他們的使命之一就是要說服人們認識到尋找抗生素耐藥性解決方案的緊迫性。
斯蒂芬妮表示,除非人們採取有效行動,否則到2050年,每3秒鐘就會有1人將會死於超級細菌感染。
斯蒂芬妮表示,自己是傳染病的流行病學家,但丈夫卻險些死於傳染病。 這彷彿是上帝跟他們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
這也使斯蒂芬妮認識到,原來自己對超級細菌危機這樣一個全球性的危險視而不見,多麼尷尬、自慚。
(除非特別標明,文中所有照片均由斯蒂芬妮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