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堅持不了了,我先走了!」今年的情人節剛過,21歲的中國學生李凡在自己的個人微博上留下一行話後服藥自殺,他很快便失去了意識。
在南京的一所大學讀大二的他,本身便患有抑鬱症。在欠了幾筆網絡貸款和感情上也遇到問題後,他開始休學在家,暗自決定輕生。
儘管這個決定他此前並未和其他人說過,但8000多公里外的荷蘭首都阿姆斯特丹,一個代號為「樹洞機器人002號」的程序在一台電腦中啟動,很快便偵探到了李凡的帖子。
一場圍繞他的救援行動就此展開,幾名來自中國各地的志願者們在網絡上搭建了一個救援小組。在發現李凡可能已陷入昏迷後,志願者們聯繫了警方,他最終被成功救下,送到醫院。
李凡的故事看起來驚心動魄,但卻只是這個名為「樹洞救援隊」的網絡組織的日常。這是一個由近600名來自中國各個地方志願者組成的龐大網絡。它的創立者是荷蘭阿姆斯特丹自由大學(Vrije Universiteit Amsterdam)人工智能學者黃智生。
在過去近一年半的時間裏,樹洞救援隊通過黃教授所研發的機器人程序與其他志願者進行配合,累計阻止了近千次自殺行為。去除一些重覆的案例,救回的輕生者數量逾700人。
「我覺得不能再猶豫了,晚一天,就是多少條生命,」在北京東郊的一家酒店內,臨時前往中國參加會議的華裔教授黃智生對BBC記者說道,「現在每周都能救十個人左右。」
在荷蘭從事人工智能研究多年的他表示,創立樹洞救援隊的最初想法來源於發現身邊越來越多的人都有抑鬱傾向。他因此在2018年創建了一個程序,尋找公開的社交媒體上那些心理需要幫助的人。
他的工作很快獲得了好友和同行的支持,幾十名醫學和人工智能學者成為了第一批救援隊員。他們根據機器尋找到的賬號目標,進一步實施救援。
他們的第一次營救行動是在2018年4月29日。當時,一名22歲的女大學生發微博說,她計劃5月1日自殺,成員們立刻行動起來。在中國科學院研究數字城市的研究員彭玲便是其中之一。
彭玲對BBC說,大家通過這個名叫陶悅的女孩的其他博文獲得線索。在一條微博中,陶悅說,「男孩子跟我在一起也只是想玩一玩……我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救援隊員迅速判斷女生可能遇到了情感問題。
而在更早的一條微博中,隊員們則找到女生前男友的聯繫方式,通過他獲得陶悅的手機並通知了學校。
「我在睡覺前嘗試性地給她發了一條短信,和她說生活不順心很正常,我可以接她來北京玩,」彭玲說。「本來沒指望她回復的,但後來加了我的微信,逐漸冷靜下來。後來,每天早中晚我都要問她吃沒吃飯,每周我們還通過網購給她送一束花。」
第一次救援行動成功後,樹洞救援隊便開始緊鑼密鼓地運轉起來。因為身體殘疾要跳橋、因為欠錢要在賓館自殺……這些如同發生在電影和小說中的故事,幾乎每一天都在救援隊的群裏上演。
「救援既需要運氣,也需要經驗,」加入救援隊近一年的北京心理諮詢師李虹說。她稱,有一次,為了救一名在四川成都的酒店自殺的女士,她和隊員檢索出了8家相似的酒店,只能一個個打電話查詢。
「所有的酒店前台接線員都說不知道這件事,但有一家前台語氣上遲疑了一下,我們就懷疑是在這家酒店,後來果然如此,」李虹說。
雖然後續的救援需要志願者人工進行定位,但前期潛在目標的查找和緊急程度的判定則由機器自動完成。
黃智生說,他通過JAVA編寫的程序,在每日固定時間段內對微博上特定的「樹洞」進行監控,並對帶有關鍵詞的微博進行語義解讀。
「樹洞」是中國年輕人中流行的詞匯,它據說來源於愛爾蘭童話裏一名向樹吐露秘密的理髮師。很多人將「樹洞」比作可以記錄秘密的地方。
2012年,一名23歲的中國學生用自己的微博賬號「走飯」發帖說,「我有抑鬱症,所以就去死一死,沒什麼重要的原因,大家不必在意我的離開。」
當地警察隨後證實了「走飯」在這條定時微博發佈前,已自殺身亡。但她或許沒有想到的是,她這條遺言竟成為了一個「樹洞」,每天都有數以萬計的網友留言,訴說自己的心事,甚至表達輕生的念頭。
樹洞救援隊的統計顯示,有自殺想法的人年齡主要集中在16至26歲,深夜10點到凌晨2點是樹洞留言的高峰期,在男女比例上大約是1:3。
人工智能程序會自動把這些抓取到的留言劃分為十個級別,根據緊急程度,十級為最高級,意味著自殺正在實施,隨後的九級則意味著有明確計劃的自殺企圖。
黃智生說,在這種情況下,志願者們會想辦法直接報警,或打電話給他的家人或朋友。而如果是六級以下,即發表一些厭世性的文字,志願者們一般不會直接採取行動。
「最高級的話,意味著生命危在旦夕,生命是高於一切的。但如果沒有那麼緊急,出於保護隱私,我們不會繼續搜當事人的信息或採取行動,」黃智生說。
如何在干預自殺和社交媒體的隱私保護之間尋找平衡,一直是一個爭議性的話題。
2014年,英國志願機構撒瑪利亞會(Samaritans)在推特(Twitter)上曾推出名為撒瑪利亞雷達(Samaritans Radar)的服務。一旦用戶發佈了一些負面情緒的詞語,系統就會向他們的好友發送郵件。該程序上線後引發巨大的隱私爭議,在9天後便被關閉。
李虹對BBC說,因為欠網貸等經濟問題是男生想要自殺的主要原因,而女生則主要是「為情所困」。不過在這些直接因素背後,相當多的人都有著一個共同特點——患有不同程度的抑鬱症。
據世界衛生組織(WHO)的統計,截至2017年,全球有逾3.2億人罹患抑鬱症,其中中國有超過5400萬患者,相當於100人裏就有4個抑鬱症患者。
然而,在中國的農村地區或很多年長一代人心中,抑鬱症並不是什麼「大問題」。
「我上高中時就知道我有抑鬱症了,但我的媽媽就和我說,絶對不可能,你不要亂想,」李凡對BBC說。
正是這種忽視讓一些抑鬱症患者更加煎熬,甚至走向死亡。
中國官方媒體《科技日報》報道說,中國每年約25萬的自殺人群中一半以上是抑鬱症患者,幾乎每20秒就有一人因抑鬱症自殺。
黃智生的機器人曾在網上搜到一條帖子:「跨年時我去武夷山去遊覽,新年回來我就跳樓」,它來自一名女生。根據這條信息,救援隊員輾轉找到女生的媽媽,但她表示:「我女兒剛才還有說有笑的,你憑什麼說她要尋死?」
救援隊員給母親看了一張女兒的重度抑鬱診斷報告,但她依舊沒有重視。直到當天,女兒凖備跳樓時,才被警方救下。
目前,正有越來越多的人加入樹洞救援隊,但黃智生表示,這對於網上龐大的想尋短見的群體來說,仍然杯水車薪。
「因為微博會限制抓取的頻率,我們目前每天能偵測到的範圍大概是3000多條。但即使這樣,我們平均一天也只能救1-2個,只能挑最緊急的去救,」他說。
救援隊員需要面臨的另一個更大的問題,是把人救回來之後的陪伴。
「我現在生活中的一大部分時間都被這些樹洞寶寶(指被救援者)佔據了。有時很疲憊,」李虹說。她目前仍和8位被救援者保持著長期聊天關係。「他們給我留言,說自己的困惑,我一般看到後都會馬上回,」她說。
除了線上陪伴,李虹表示,一些隊員還想辦法幫助被救援者解決現實困難。例如,曾有人工智能學者幫一名社交恐懼症患者找到一份數據標注工作。
但對於一些沒有徹底解開心結的被救援者,他們有可能再次自殺。例如,前文提及的陶悅。
彭玲說,陶悅被救回來後,狀態「看起來一天比一天好」,甚至凖備回校讀書。但就在一個周末,她突然吞藥自盡,生命戛然而止。
「我到現在也不知道原因,她周五還在和我聊她微信的新頭像,」彭玲說。「陪了這麼長時間的人突然走了,是一種很大的衝擊。」
同樣被救援的李凡,如今找到了一家酒店前台的工作。「我喜歡這份工作,因為可以和不同人打交道,」他說。
他表示,雖然救援隊員努力了,但大多時候仍只能解一時之急。他認為,自己的努力和親人的理解更加重要。
「就像魯迅說的,人類的悲歡很多是並不相通的,還是要靠自己走出來,」他說。
應受訪者的要求,文中被救援者為化名。
製圖:戴維斯·蘇裏亞(Davies Sury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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