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念樺採訪後記】當加害者是國家機器 活著回家的路有多遠?

撰文/攝影 吳念樺
 
第一次見到蘇建和是這次訪談前約三個月,我們要一起去拜訪另位冤錯案當事人,他向對方介紹我「這個東森的記者,我不熟,不知道會不會很歪。」當下手心直冒冷汗,不是心虛,是心想這個人也直接得太令人愕然,但我也能理解,畢竟身為記者的原罪,哪能比當年被檢警與媒體塑造成冷血強姦殺人犯的陰影還深。



後來我開始了冤案系列專題,與現任職於民間司法改革基金會的他,常有對司法現況和改革困境的討論,我發現比起我這與司法毫無糾葛的人,他樂觀得許多,並且付諸行動得多。
 
他常常在講起某件事時,會先鉅細無遺地形容周邊細節到一個地步,有次在行車間恰好發生而開起小玩笑,友人覆議說「老蘇(蘇建和)的記性好到問他十年前跟某人講電話的內容都記得」,我當時回了一句在網路文章中看過這是一種病,全車哄然大笑,蘇建和笑說「沒錯,這是一種病,我從二十六年前發生一件事就得了這病」。
 
後來我才知道,法官曾因為他提出不在場證明,與證人說的差半小時而不採信。
這場與海馬迴的拔河,長達二十一年,但現在想來只是他獨自面對逝去的時光,黑暗無邊的記憶。



採訪結束時看了下帶子,一小時五十分,蘇建和幾乎有九十分鐘都是濕熱著眼眶紅著鼻子,他是那種越想抵抗氾濫越著急吐出幾串字彙片語,我知道他在努力正眼瞧瞧這一路他怎麼走來,於是看著他兜了幾個圈試圖轉移情緒,縱使心若波瀾,我仍穩住手中的麥克風,然後聽他抑住顫抖告訴我,他已經越來越好了。
 
他說這幾年他沒想過自己怎麼過的,因為很多事他都盡量不想起,包括被刑求的三十小時、被真空的十一年半還有關於他父親,但他說今天這麼一想,他發現他只想以後見到他父親時,他能告訴他沒有白費付出的生命和為他所有的努力。



他總提醒我報導不要傷害到媽媽、弟弟、義務辯護律師、原案逝者遺族,他說不希望跟原告加深對立,因為大家都很可憐,其實我也沒想過能平衡什麼,因為我沒想像過明日的我將被槍斃,沒站在審判台前、沒到過命案現場、甚至沒閱過完整卷宗,這從來就不是能平衡傷害的法庭兩造,但我知道他忘了他也是受害者,他也是遺族。
 
纏訟至今已是第二十六年,時間的長河,對他來說流動得太緩慢,也太飛快,如果說我們都是這條長河裡的一小段,過去的時間只存在在記憶,他則是不斷地真空,十九歲後的他不存在,三十歲前的他亦相對死去,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面對消逝,如今的他已不畏懼,也不慌張,他泰然地要我等三十週年再來訪。
 
無罪定讞至今五年,他還是時常佝僂著身軀,垂著頭拖著步伐,彷彿被歲月壓傷的蘆葦,想要往前走卻揹了很重的東西,但上天若沒折斷,就能找到面對明日的勇氣吧。



接受採訪前他說,他不接受採訪好幾年了,接受採訪後他說,他沒有把我當成一個記者,我不知道這樣是不是表示我表現得沒那麼專業,但我還是不敬業地告訴他,我也沒有將自己當成一個記者在採訪一個受訪者。
 
因為我知道,這哪是一個23歲記者說得出來的故事,這只能是轉述一位朋友令人心碎的經歷。

▼當加害者是國家機器,活著回家的路有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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