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編採訪後記】
人類和猩猩的腦袋最大差異在於腦容量,其中又以「前額葉」增加最多。愈是需要同理他人情緒、行為、揣測他人心意的思維能力時,前額葉就顯得格外重要,也是進化的可能原因。
黎明幼稚園迫遷案是存在於前額葉的一行宋體字,清瘦地讓人不知如何以對,但記憶中能喚起的註腳又是園長血諫、小英家門前絕食的激烈場面,我試圖用掌管情緒的右腦同理,卻發現左腦總會同步用最擅長的邏輯進行著分析,無論最終被誰搶過發言權,我決定先去一趟吧。
採訪當天我比跟園長約好的傍晚提前至中午就抵達,因為想留一些時間給自己好好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下高鐵後告訴小黃運將我要到黎明幼稚園,約15分鐘路程彷彿又回到台北,沿途都是花園城堡、豪宅建地預售屋大型廣告看板,下車後找到園長才發現運將大哥誤會大了,這是公立黎明國小附設幼稚園,只好又回到門口警衛室重新叫車,警衛阿伯一副知曉天命地說「你來採訪那邊的黎明幼稚園吼,我知道啊那邊吵很兇」,我說因為重劃迫遷期限到了,想趕在來不及前快來一趟,他又回「對啦,對我們這邊的小朋友當然不好,但沒辦法啊,妳看,現在這裡多值錢」,好像突然被路邊的算命仙攔下告知我印堂發黑一樣,留下一陣語塞,茫然若失。
黎明幼兒園就在相隔不到5分鐘處,不一樣的是,因為它是私立民營所以碰上了這一劫,不一樣的還有,它原先是擁有一大塊完整草皮的1600坪幼兒園地。
那時候園長還沒回來,跟陳老師打過招呼後開始在園區四處拍攝,我看見腳下比我童年幼稚園還大的草皮被鐵柵欄切割、掛起捍衛家園白布條的美麗泳池、還有門口11個幼稚園孩童說要保護學校自製的人型立牌。
下課時間到,我進到與偌大校園違和的全校僅存唯一一個班級,他們不知道眼前的阿姨拿著手機要幹嘛,堆著一臉驕傲上前跟我炫耀手上的畫作,6歲的小哥哥告訴我右前方的是他3歲的親妹妹,「因為學校要倒了,所以他們就同班了」,還有只因為一下午的陪伴遊玩,就在操場上把她看得見的所有紫色小花、鬼針草白花、幸運草都摘給我的小女孩,我給了一個我6歲時絕對沒思考過的假設性提問,如果學校不見會怎樣,小女孩想了幾秒說「會傷心啊」,我不知道該給什麼答覆才能代替無謂的安慰,因為這個假設或許會成為他們童年最無解的問題。
接近放學時間,上午去聲援其他迫遷案的園長和大兒子回來了,或許是對眼前看來年輕記者的採訪動機感到好奇,竟然反過來被園長採訪了近半小時,言談間聽到我從未見過父親因此無感於父親落跑這回事,沒想到他竟然回「真的啊,原來是這樣,所以如果我逃跑,也是可以的?」,後來還在準備指考的高三小兒子也為了採訪回來了,看見小兒子後的園長兩句不離擔憂他的升學考試,和隱隱透露著對適婚年齡的大兒子成家的期待,對兒子的疼愛之情溢於言表,我不相信這樣的父親怎麼想像要離開拉拔長大的孩子,訪談完一直聊到回台北的最後一班車前,園長拿出他在埔里自產自煮自豪的非賣品咖啡,我一喝驚呼是喝過最順口的咖啡,他要我多喝點玩笑著說「搞不好下次就喝不到了」,而隔壁教室下班後趕來的公民團體,每周這時候都得會議到凌晨,原來全台灣受重劃惡法壓迫的人民只能以這種方式對抗著財團與政府巨獸啊。
回去的途中我想過如果能園地保留一定要讓我的孩子讀這、甚至想如果能早些日子來就好了等無意義的假設,我很抱歉來到時的模樣已不復從前,但我寧可沒有這場災難從來沒來過這,就讓幸運出生在這塊土地的千萬孩童繼續在這片綠地上嬉戲、跑跳。
從小孩到成人的過程,前額葉的成熟比大腦其他區域還要慢,雖然「換了位置換了腦袋」是跟同事常用來揶揄官僚窠臼的誇飾語,但此行卻目睹了許多年過半百的財團大佬、地方首長,大腦中負責同理他人的「社交腦」硬生生地消失無蹤。
後製剪輯的工作進行到末段時,打開幼稚園陳老師借給我的usb,裡面有這些年來她默默在旁紀錄的珍貴畫面,我點開掛著「搶救黎明」大布條57遊行的畫面,是園長在台上向兩個兒子道歉,霎時滑過臉龐的兩豎是同樣身為手無寸鐵的人民的無奈和不捨。
教室不拆、學校不賣,我似乎也在螢幕前喊了一句,但明擺著的現實和利益扎著心,只希望江芮筑能原諒大人,林愷悅能原諒父親,林金連能原諒自己。
我好像能夠理解園長眼裡滴著的血、和心裡的淚了。
希望進化到未來的我,除了能有肩上驕傲的勳章,還能繼續聽得見他人的有口難言。
那天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我在一庄晦暗中發光的房子,聽見一個18歲迫遷戶少年、還有一個被撕裂理想的60歲少年的微弱心聲。
▼迫遷黎明前的黑暗 守護孩子笑靨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