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號稱亞洲第一個由街友變身導覽員的陳自強。(圖/端傳媒)
「知道吃什麼東西可以治皮膚病又能美白嗎?」戴着牛仔帽,拿着自製導覽手冊,阿強認真的說,表情絲毫沒有玩笑意味。「壁虎啦!要活吃,不咬直接吞。你看我現在完全沒有老人斑,就是因為被關23年,吃了幾十條。」
隊伍中一些成員笑了,但沒什麼人答腔。表面上聽來驚奇有趣的發言,轉念想到少年被關在不見天日的黑牢裏,因為受不了背瘡而吞食壁虎,實際畫面還是令人難受。
這位號稱亞洲第一個由街友變身導覽員的陳自強,曾擁有不良少年、幫派成員、逃犯、生意老闆、流浪漢等多重身份,黑社會圈、監獄、管訓隊、警備總部、加護病房、社福中心也都繞過一圈。
他主動提起賣座電影《艋舺》,這個用狂暴青春熱血和鮮豔古城色彩交織而成的角頭故事。阿強說這是一部「寫實片」,也是他人生前半場的回憶。「我帶過一個學生社團,問我電影劇情有沒有誇張,我跟他們說,這種地方真正的黑暗面,只有過之而無不及啦。」
認識真實的艋舺
說到流氓與流民文化,多數台北人立即聯想到的,當然是萬華這個昔日榮光餘輝的古老城區。深諳此區生態的阿強,一邊帶着我們在市場小巷穿梭,一邊用他的人生經驗解釋街頭生存的方法。
今名萬華的艋舺,是老台北的發源地。台灣話艋舺(Monga)是平埔族語,意指獨木小舟,讀音聽來鏗鏘響亮,也反映了清領當年此處的強悍民情與拓墾精神。人人耳熟能詳的「一府二鹿三艋舺」,指的就是台南、鹿港、艋舺這三個地點因為商港衍生而來的繁榮。
雍正時期,艋舺群聚的多數是從大陸泉州來的移民。港口代表了工人、市場和廟宇,商業活動帶來了娛樂、酒樓和黑道。雖然後因經濟重心遷移,如今已不見往日榮景,現在的艋舺仍處處可見過往的生活方式痕跡。無論是旗樓內的舊式理髮院、佛具紙錢店、阿公飲酒店,旗樓外的露天攤販、流民流工,不管是否被主流社會價值正眼相看,都仍以獨特鮮明的姿態存立於台北的一角。
阿強的導覽以龍山寺捷運站作為起點,一路經過艋舺公園、風化區老街、梧州街社福中心等,山水街、華西街、廣州街等主要街道都囊括在內,曾作為《艋舺》拍攝場景的古山園旅店和夜市等場地,當然也是重要停留點。
▼曾作為《艋舺》拍攝場景的古山園旅店。(圖/端傳媒)
萬華在台北12區中以街友和老人文化出名,艋舺公園是最顯眼的標的。阿強說,很多外地人對這一帶的既有印象跟實際情況有不少出入,其實真正長期生活在此區的街友不到100人,更多的是從北市各地前來休息社交的長者。在保全和社福機構的管理幫助下,街友也過着非常規律的生活,每天早上七八點就要起床,晚上九點半後才能從領到標有編號的大塑膠袋中拿出睡袋就寢。
附近社福中心提供洗熱水澡的機會,也有不少清掃、舉牌、發傳單的臨時或固定工作,讓他們維持一定收入來源和公園的整潔。假日也會有慈善團體來發便當,無論街友或是來這邊喝茶下棋的老人家,只要排隊都可以領取,「很民主化啦!」
與艋舺公園隔一條巷子外,就是百來家的風化產業。阿強說,這樣的情色文化可上溯到清朝,日治時期被稱作「遊廓」。如電影《艋舺》所呈現的,「有幫派聚集的地方,一定有性交易的場所。」直到1997年以前,這一帶還有許多違章建築都是娼館,直到扁政府廢公娼為止。
而那些生存到現在的,無包廂開放式的叫「阿公店」,有包廂不開放的是「飲酒店」。店家拜的神明是俗稱豬八戒的天蓬元帥,往往要營業就得先疏通黑白兩道的關係。而在此工作的小姐至少有兩、三千位以上,九成來自中國,一成才是台灣或東南亞其他國家人,不同營業時間和不同外貌條件的小姐收費都不同。
提到這些族群,阿強客觀指出社會上當然有不同道德標準的聲音。「她們多數是有說不出的苦衷,我個人觀點是,人不應該有貴賤之別。坦白說,只要不偷不搶不害人,跟那些搞食安風暴的黑心商人相比,我覺得她們人格還高尚的多!」
▼與艋舺公園隔一條巷子外,就是百來家的風化產業。(圖/端傳媒)
23年的牢獄生活
阿強雖然並非萬華本地人,但以前混黑社會逃亡時經常在此帶活動。導覽全程,路上不斷有人跟他打招呼,親密的喊「強哥」,「很多老朋友啦,誰的老婆誰的小三我都認識。」出生於南投的他,跟《艋舺》中主角的遭遇如出一轍,也是到台中求學時因為被城市小孩霸凌而加入幫派。如今年過65,講起片中對萬華角頭黑社會的描寫,他還是如數家珍到像在聊自己的往事。畢竟他口中聚集在萬華的「五流」,流氓、流鶯、流浪漢、流動攤販和流動工人,他自己就做過「兩流」。
1960年代,阿強的高中時期,台灣幫派的本省外省掛仍分別鮮明。他從台中的成功路一帶撞球店接觸到黑道,後來加入了本省掛的「百花小九」,又稱「小九仔」。「我O型,個性衝動,每次都跟人打起來。那時候叫『太保學生』,後來很自然就被幫派吸收。」阿強說,「當時的打工就是幫老大打人、要賭債,或是拿保護費,至今文化也都差不多。」
「常常老大殺人,小弟就會被叫去頂罪。但因為我老大跟我是南投同鄉,他妹妹就是我學姊,不好意思叫我頂罪。不然那時九個兄弟,有四個在學就被抓了。」阿強回憶,他就這樣在圈內一直混到當兵。入伍後,他被分發到海軍士校,因為逃兵,被判軍法一年。之後回役到陸軍,再逃兵,這次跑到台北的黑道圈。
台北混沒多久,在酒吧遇到警察臨檢,因為恐嚇罪被判一年兩個月,軍法再判逃兵一年四個月。然而看守所也關不住他,他又接連脫逃幾次,直到某次因為跟日本人在酒家起衝突被抓,加上其他恩怨事件,一算被判了11年,在管訓期滿後被移監到景美的警備總部軍法處,專門監聽美麗島事件的思想犯。林義雄、施明德、姚嘉文、呂秀蓮和陳菊等人,全都是他看守所的「同學」。「我都跟他們說,可以講的你就講,不可以講的你就用比的嘛,這樣我也好交代。」
1981年,阿強又逃了,成為警備總部史上第一位脫逃犯。這次再被抓,他被判了八個月和兩年的管訓。1987年,他剛被放出沒多久,再因持有槍械入獄,被判兩年加管訓。刑期服滿後,他又在高雄KTV與人發生爭執,這次一判就要11年。等到2001年出獄,阿強算算,不含管訓,他這一生總共在監獄住了23年。
「我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大都是幫派之間的打殺衝突。每次坐牢,被抓也都自己扛下來,講義氣沒供出任人。」阿強說,「當年的九個小兄弟,現在只剩三個,而且幾乎都在牢裏。路是人走出來的,人家說進黑道十個人有九個人沒好下場,一點都不假。」
▼在保全和社福機構的管理幫助下,街友也過着規律的生活,晚上九點半後才能從領到標有編號的大塑膠袋中拿出睡袋就寢。(圖/端傳媒)
街友轉型導覽員
最後一次出獄時,阿強已經年過50。他的母親語重心長對他說「我已經快90了,你還有多少年可以被關?」這句話令阿強百感交集,也成了最終阻止他再回到黑社會的力量。「台灣話有句話說,你就算不孝,也要送你的父母上山頭(指送終)。」
為了母親,阿強人生終於首次嘗試做起正經生意。本想前往中國闖蕩,卻又在生活剛上軌道時遭逢親友背叛,經商失敗負債累累。沒了儲蓄房子,也沒了家庭,2007年,阿強回到台灣,因緣際會下開始了他的街友生活。但也因此,隔年發生的一個事件,成為他人生的轉捩點。
2008年7月的一個夏天夜晚,阿強正在台北車站西區的停車場睡覺,外面雨聲很大。同區還有個60歲的女街友也在休息,她長期沒有盥洗、行為不像常人,依阿強判斷應該患有精神障礙。那天晚上來了三個年輕人,見到她就是一陣拳打腳踢。
「我看不下去出面講話,周圍人多,他們就走了。」阿強說,「當天半夜兩三點,我正在紙板上睡覺,他們拿着木棒回來,打到我吐血,五根肋骨嚴重扭曲,被送去派出所然後急轉中興醫院。那時還沒有健保,值班的主任醫師當下決定不能見死不救,再把我交給社會局社工處理。」
這個命中大劫,也是轉機開端。出院後,阿強因此認識了萬華社福中心裏,綽號「丐幫幫主」的志工張獻忠。他幫阿強介紹在萬華一帶的清掃工作,一天500元台幣的薪水,讓阿強終於有了固定收入來源。2013年,張獻忠又鼓勵他參加萬華社區大學開設的導覽班,持續上課直到能以此維生。
「我記得第一次正式示範導覽的那個晚上,他們告訴我,你97分,過關了。還說,我會是全亞洲第一個街友成功轉型成導覽員的例子。」阿強描述的好像一切還歷歷在目,「回想起來,這真的是因禍得福。我製造過這麼多社會不安,最後卻還是社會資源救了我。」
▼混完黑道,混完友情,也許人生最終要混的,還是面對自我的那一關。(圖/端傳媒)
在城市角落找到生存之道
《艋舺》借用少年幻滅與蛻變的故事,描繪萬華地方社會經歷的轉型動盪。豐盛的美好富庶年代面臨外來現實的衝擊,經歷多次的轉折浮沉,最終在歷史潮流的沖刷中找到城市一角屹立生存。這些似乎也與阿強的人生經歷,微妙呼應着。
「雖然現在金錢物資上不像以前混黑社會那麼方便,可以天天花天酒地、吃香喝辣,但我覺得很充實。」阿強若有所思,「混黑社會的時候,看人看事的方式真的完全不一樣,現在想想,其實那些都是自卑感。只要自己敢面對,跨過去了,就會開始覺得自己有點用處。這大概就是人生觀的變化。」
如今的阿強身兼二職,除了當導覽員,每天也會在捷運站出口,販售大誌雜誌。除了工作和朋友請吃飯,平常反而會跟萬華保持一點距離。然而年輕時講究的義氣,則是始終不變。「有人需要我,我能幫就幫,能鼓勵就鼓勵。除非一個人不想回頭,那用三頭牛拉他也拉不動。」
導覽的最後,阿強站起來,確確實實與隊伍中的每一個人握手,提醒大家走好。告訴他導覽的很精采,他會很認真的反問「真的嗎?」從他的言談舉止和謙和眼神中,實在很難想像當年鬥毆耍狠的年少模樣。《艋舺》導演鈕承澤說,在片子的狂暴和悲傷背後,其實繾綣的是大量的愛與反省。不禁思考,這跟阿強現在感受到的,會不會是同樣的東西。混完黑道,混完友情,也許人生最終要混的,還是面對自我的那一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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