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歲的小楊(化名)與女友劉萱(化名)則是透過各方援助,今年7月才從柬埔寨逃回台灣。鏡週刊傍晚約在他們位於桃園市八德區的租屋處,回台後,他們在同一家電子零件組裝工廠工作,一個日班,一個夜班,鏡週刊夾在輪班空檔間採訪。
▼小楊(左)與劉萱(右)受騙被賣到柬埔寨從事詐騙工作,細數年輕人為何走上這條路。(圖/鏡週刊)
「我身上還有負債…」言下之意險境仍未解除。小楊穿著拖鞋、一頭棕髮,外貌帥氣,身材精實,他國中開始學修理機車,高職畢業後一路從學徒、師傅,到自己當老闆開業。今年1月以前,他與女友共同在台中經營2家機車行,女友高職商科畢業後擔任會計,第2間店是拼湊汽、機車貸款而來的資金才開成。對小楊來說,借錢輕而易舉,每個月繳十幾、二十萬元的分期也不是問題,原以為再打拚幾年,就可將新台幣500萬元的負債還清。不料,人生只要出一點意外,就像火柴引爆汽油桶,2人雙雙從負債鋼索上墜下。
「疫情加上有人來店裡鬧事,生意根本沒辦法做。」他們1月底把店收掉,小楊盤算,就算去當機車行師傅,一個月薪水頂多4萬元,根本還不出錢,「小額、當鋪都在找我,1個月要繳的分期加利息要十幾萬元,快喘不過氣了,全部加在一起很可怕。」為了還債,劉萱去便服酒店當小姐,一天收入1,500元左右,「他們說很缺錢就轉制服,我不想要,缺錢但不想出賣自己。那時候很無助,也沒辦法跟家裡開口,(負債)是我們自己造成的,遇到就要扛起來,只是很辛苦。」小楊當酒店少爺、一天收入2千多元,2人收入加起來不足以支付貸款利息與房租、生活費。
還不出來,又借,債務愈補愈大洞。小楊向友人借貸1萬元,一週利息就高達2,000元;他把行照拿去當鋪抵押,機車、汽車貸款也貸到二胎,「機車貸款20萬元,滿半年又可以增貸12萬元;汽車借30萬元,又增貸借了30萬元,加起來九十幾萬元,一個月連本帶利要繳2萬多元。」
他又去辦手機門號換現金,那等於是變相詐騙,出售門號、抵押手機來換取現金。他知道這遊走在法律邊緣,但因為缺錢,只能硬著頭皮,無法考慮後果。他解釋,「去電信公司買一支手機、辦門號,全部交給分期公司,他們會直接給我現金3萬多元(門號1萬多元,手機2萬多元),我再分期繳(買手機的費用)門號月租費。」手機、門號都不是由他本人使用,他卻要揹上更多債務。人生透支到極點,小楊一步步被推向邊緣,他感嘆:「我本來是很正常的人,(因為負債)又被朋友騙去當詐欺人頭戶和車手。」朋友告訴他,他沒有前科,就算被抓到也不致於太嚴重,但他錯了。被控詐欺後,「7間銀行、公司戶頭都變警示戶。」劉萱也同樣因當人頭戶被控詐欺,家人氣到不願再與她聯繫。
2人就這樣跌入了所謂「債務陷阱」。輔大社會系副教授吳宗昇解釋,債務陷阱原因百百種,最常見的是貧窮借款,無財可理便挖東牆、補西牆,就陷進惡債循環,「這一波(新冠疫情後)值得注意的是擔保性貸款、灰色地帶的貸款大量出現,是比較新的形式,比如車貸大量的出現。」小楊與劉萱便是一路從銀行借到利息驚人的灰色貸款,以債養債、越陷越深,最後成了詐騙集團的人頭戶,人生直線墜落,再後來,雙雙踏入更可怕的陷阱。
▼從宿舍看出去的西港園區,原本作為賭場的華麗建築物,如今是詐騙與人口販運的發生地。(圖/劉萱提供)
談到負債,家庭債務問題嚴峻的韓國,近年就有不少影視作品隱含了負債議題,最著名是《魷魚遊戲》,劇中,負債累累者被相中,西裝筆挺的孔劉遞上名片,說有個賺大錢的機會。
小楊說:「剛好我朋友說有一份國外(柬埔寨)的工作,我以為像是澳洲打工,聽說薪水不錯,包吃包住,就問女友能不能一起去。」他們聽說一個月薪水有5萬元,找到客人還有業績抽成,月休8天,工作內容就是打字,「那時候覺得(台灣生活)壓力很大,真的走投無路,那邊包吃包住,薪水可以寄回台灣,也沒聽到柬埔寨人口販賣什麼的。」
3月11日,他們與朋友一行5人飛往柬埔寨。從辦護照、做PCR檢測、金邊機場到西港園區接送、面試都是由仲介一條龍包辦,但仲介在2人抵達柬埔寨後就失聯。他們還是去面試,主管是中國人,劉萱說:「第一時間看到我們是台灣人,就說要待一年,(工作內容)就是做詐騙,如果撐不過去,就要賠3萬美元,直接講。」他們這才知道,自己被賣去柬埔寨,價格是新台幣30萬元。
▼為遏阻柬埔寨人蛇詐騙,多位立委呼籲成立跨國機制救援受困台灣人。(圖/翻攝自周春米臉書)
他們僅知自己位於泰柬邊界的西港園區,一棟叫「皇樂」的賭場內,護照被收走,如果反抗,可能會被毆打、電擊或轉賣到其他條件更差的公司,他們選擇乖乖配合。劉萱說自己算幸運,「雖然要加班、業績不好會被念,但沒有對我們動手。」所謂業績是對歐美地區的男性情感詐騙,假裝成功美麗女性,用英文複製貼上,按照寫好的劇本與對方聊天。公司甚至有2、3個配合的柬埔寨當地女性,若對方上鉤,要求視訊,就會請她們與「客戶」聊天。
小楊一面配合上班,一面偷偷求救,「仲介有給我們網卡,一個月儲值8美元,我陸續聯繫外交部、駐越南胡志明市代表處、警察局,還寫信到總統府信箱給蔡英文,都不理。」小楊的姊姊在得知消息後向國際刑警求助,繼續嘗試救援,「嘗試可能會死,但沒嘗試100%會死在柬埔寨。」
劉萱說:「我想過從窗戶逃出去,但外面都是詐騙公司、賭場,園區間都有聯繫,馬上會po照片、被抓回去。」逃跑若被抓到,下場通常是直接轉賣到其他公司,未知風險更高。算來算去,不如留在這裡,可以拿到每月800美元底薪,園區還有廚師提供三餐。
▼台灣與泰國跨國聯手,在泰國機場救回9名疑似柬埔寨高薪誘騙的被害人。(圖/翻攝自駐泰代表處臉書)
夜晚,他們擠在同一張床上,但劉萱逐漸萌生不回台灣的想法。她逐漸發現,只要好好「做業績」就可能賺到錢,不會被電擊、關小黑屋,也不用擔心債主找上門和官司。她轉成針對華語客群做投資詐騙,「台灣真的很好找,例如我在臉書上找一些偏門工作、博奕社團、網賺貼貼貼之類的社團。」3位主管都是三十幾歲的中國籍男性,買了水果會特地叫她來吃,下班後一起喝酒、聊天,「就像朋友,他們也說:『誰願意在這種鳥地方,一定是欠錢、遇到鳥事,才來做詐騙。』」柬埔寨的詐騙園區機房反而像是她人生不斷崩落後,最後一塊針尖般的地,「我很反對回來,回來什麼都沒有,沒家人,沒房子住。」
但由於業績差,公司可能隨時將小楊轉賣,他壓力大到經常發抖,哭著對劉萱承諾:「只要回來台灣,什麼工作都可以做。」他們終究選擇回來面對現實。
欠債無路走 訂清理條例
「許多脆弱族群可以躲過第一波疫情感染和經濟衝擊,但往往陷入經濟衰退所引起的第2波風險,導致生活的困頓,並引發家庭或其他社會問題,」2020年,吳宗昇在台灣社會學刊論壇發表〈疫情、債務與社會不平等 〉一文就預警。接受我們書面訪談時,他也提醒,多數時候,社會大眾停留在中產階級的觀點,但對陷入急迫財務困境的人來說,能解決眼前的問題更重要,比起譴責這類人「沒有理智、智商有問題、貪心」,更應該追究「為什麼債務陷阱的結構會形成?」
長期協助卡債族的司改會董事長林永頌也說,如果借錢太容易,債務一不留意就可能越滾越大,而負債會衍生社會問題,以2006年卡債風暴為例,「有些人燒炭自殺,所以政府規定買木炭要登記。很多人躲債,所以政府放寬學生可以越區就讀。也有些人兼好幾份工,但抵不過複利滾動,最後遊走法律邊緣、被利用,甚至鋌而走險。」他說,曾有公務員侵占公款,只為償債,最後因此入獄。
林永頌得知我們幾位受訪者的際遇後,同樣聯想到殘酷的《魷魚遊戲》,「韓國社會的債務問題嚴峻,劇裡參加遊戲的都是負債者,第一次是被騙,後來逃走。但第2次,就算已經知道100人只有1人能活下來,有的人還是回來參加,因為別無選擇。」《魷魚遊戲》裡,一個個在現實社會中挫敗、負債累累的人們,走投無路下被鎖定、邀約,神祕廂型車載他們到與世隔絕的空間,關進宿舍,每天參加一場遊戲,輸的人槍斃,死後摘器官。6場淘汰賽後,唯一存活者有鉅額獎金。
「如果一個社會無法給底層、或遇到困難的人一個重新站起來的機會,他們就可能鋌而走險。」林永頌說,2008年上路的《消費者債務清理條例》,正是因此而生,除了房貸、車貸等抵押性貸款或欠黑道債務,其他負債多半能向法院聲請債務清理,但許多民眾至今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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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圖/鏡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