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撰文/林侑青 攝影/詹朝智
阿堯導演說,一切都是從「賭爛」開始的:「2013年反核遊行很紅,什麼媽媽監督核電廠聯盟,很多年輕人參與,網路上出現『你們為什麼不出來反核、為下一代而走?』的聲音。我越想越不爽,一群有錢人出來說要反核,幹,很假掰。我住七股鄉下,看太多那種連明天吃飯的錢在哪裡都不知道,他們想的是當下,是今天,哪有可能想下一代。當你吃不飽的時候,你就不會去想那麼多,當你很閒的時候,你才會去思考,所以德國很多哲學家嘛。」
他決定寫個故事幫這些人講話。於是有了短片《大佛》裡的夜班警衛菜脯,撿資源回收的肚財,表面搞文創暗地搞女人的董事長啟文。肚財夜裡總拎著超商過期食品來找菜脯,某日兩人異想天開偷看行車紀錄器消磨時間,驚訝地發現工廠那尊大佛裡藏了老闆的秘密。要報警,還是吞下去,遂成了阿彌陀佛的難題。
「佛」是假掰檢視器
佛,象徵了台灣人民的集體意識,「台灣人去求神拜佛,是寄託在一個虛無,你知道這輩子就這樣了,只能祈求下輩子。佛對你來講是什麼,其實就是生命的出口。我不可能打給張老師啊,張老師是誰我也不認識。就是去廟宇跟神明講話,倒垃圾。」
阿堯闡述佛的第二層涵義,「佛也是一個法典,就像中華民國有憲法一樣,問題是中華民國根本不存在,中華民國領土最西到噴赤河,最南到曾母暗沙,我連去都沒去過。佛到底存不存在,我也不知道。你說道德標準,人不能通姦嫖妓,事實上大家都馬在通姦嫖妓,你看蔡正元就知道了。當官的人帶頭違法,政治人物背後在為誰服務?每個人嘴巴都會講,表面是佛,但裡面裝什麼都不知道。」
一部很靠悲的電影
人生落土八分命,衰往低處流,底層人民就算知曉上層階級亂搞,還是什麼都改變不了,頂多幹譙一下出口悶氣。生猛的《大佛》升級成 plus,阿堯延伸出其他角色,如獨居海邊碉堡的釋迦、很會夾娃娃的「洗門」超商店員粉鳥、講話高來高去的委員、議長,和師兄師姐。他把鏡頭拉高拉遠,讓角色互為表裡,更形立體,容納整個台灣社會的縮影。
「這些角色其實就是我遇到的人。我住的村子裡有個啞巴,沒有工作,永遠就是騎一台腳踏車在撿東西。偶爾有人會找他除除草,給他兩包菸。有一次我在海邊騎車閒晃,遇到一個老先生自己在那邊燒柴,煮開水,我去跟他聊天。他其實是一個退休船員,覺得社區很吵,自己搬來碉堡裡面住,跟我說這裡沒有燈,很像在船上,可以看到天空的星星。」
他從生活中撿拾人物,混搭栽進電影裡,自然有種紮實的土氣,加上時不時出來靠夭幾句解說劇情的旁白,讓《大佛普拉斯》有種渾然天成的「氣口」。他人生本就頗接地氣,進台南藝術大學研究所學拍紀錄片前,他做過工廠、跑過選舉、當過地下電台主持人和汽車業務。他的拍片風格(包括片名)不受制約更不愛說教,早年拍《多格威斯麵》講柯賜海與狗,拍《沉(ㄕㄣˇ)沒(ㄇㄟˊ)之島》以招牌台語旁白逗樂觀眾,然後下一部《雲之國》徹底捨棄人物旁白,只拍天空、牛羊、一座小島。
看見了,然後呢?
寫底層人物的故事,難道不怕被批判是「布爾喬亞的凝視」?邊緣的邊緣還有邊緣,看完電影又能改變什麼?阿堯不加思索答覆,「看見之後,就是把它忘掉,不然晚上你睡得著嗎?知道了並不怎麼樣,《看見台灣》感動一億人,然後咧,來去清境農場度假一下好了。我覺得今天片子不管成功或失敗,只是成就導演個人而已,參加影展是你去,你拍這個農夫,他下次賣地瓜,一斤可以漲五角嗎?現在我理解得很清楚,不會去想這些,你要跟人家說你多麼關懷這個世界,我覺得我講不出來。」
世態本炎涼,但是又何奈。可即使生處一片虛無,人總能攀附著一點點良善和情義往前活吧。好比好心夫妻請肚財吃會客菜,好比菜脯他們請樂隊來聊表心意的送終。好比阿堯,嘴上嚷嚷「什麼關懷,屁啦」,一臉冷眼看淡的皮樣,但你還是記得他當年在《唬爛三小》映後座談時,為片中早逝友人痛哭的模樣。好比這天在台北的天空下拍照,也是有點假掰,但細看他左手戴著一枚風獅爺戒指,來自安平,媽媽住的所在。
行路難,人生總有超度不了的悲哀。當青年的憤怒陳放到了中年,內裡的酸發酵成了《大佛普拉斯》。色澤很直白,辛辣味很醇厚,一口乾掉會很爽,然後舌根微微發苦,喉頭發燙,嘴越笑,心越凝,一不小心眼淚就掉了出來。
文章來源:美麗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