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xt/魯編 電影劇照/網路
「不過「機會階梯」有時卻起不了作用,至少對「混亂遊民」來說是如此。史都華這一類的遊民,並非因為運氣差以及失去自尊才住在滿天星斗之下,忍耐垃圾堆還有失溫的處境。就算鼓勵他們,提供就業訓練跟救濟金,也不一定能讓他們重新站起來。對他們來說,每天都有各種惱人的事情。情況最糟的遊民甚至已經不像人類,反而是一群內心支離破碎的行屍走肉,彷彿靈魂的拼圖中少了一塊似的。」──《倒帶人生,p.71)
這是《倒帶人生》一書作者亞歷山大(Alexander Masters)對遊民的觀察。當時,他在英國劍橋某間遊民收容所工作,二名主管因不合理的檢舉入獄,他們決定上街頭抗議。他和「街頭顧問」遊民史都華蕭特(Stuart Clive Shorter)越來越熟稔,他發現史都華和一般遊民不太一樣,當他清醒且情緒佳時,會願意回答亞歷山大許多「你為什麼會變成遊民?」的提問。
他斷斷續續訪談史都華,試圖解開史都華的人生謎團。他們不僅是那場街頭抗爭的「夥伴」,也一起開車到鄉間度假,一起窩在滿是壁癌的小窩吃遊民版咖哩。一個高學歷的社會工作者暨「正常人」,和這個滿滿前科紀錄的「邊緣人」,逐漸發展出一段真實的友誼。亞歷山大決定著手撰寫一本以遊民為主體的傳記,試圖「抽絲剝繭」地探究史都華的一生究竟「何以墮落致此」?
「對啊,你有房子,受過教育,口袋裡也有錢,不像我這樣有一段被虐待的過去。你已經很清楚我的人生了,現在你又要在我的行為上加一大堆解釋。你們他媽的這種人,想要的就是解釋,對吧?有了解釋所有事情就一清二楚了,是吧?我自己經歷了這麼多事情還是找不到解答,你怎麼可能輕鬆就找到答案呢?這兩道(自殺)疤痕,怎麼解釋?」──《倒帶人生,p.269)
這本書,彷彿一本鉅細靡遺的「遊民使用手冊」,史都華豪不隱瞞地透露許多街頭與監獄裡的規則,讓「我們」這種正常人瞠目結舌。隨著倒敘法一段段揭開的史都華人生過往,也讓我們逐漸轉換觀看「遊民」的角度。亞歷山大的筆調從未輕易濫情地選擇站在「社會底層」那方,大多時候他更像個真實的朋友,對史都華的選擇提出質疑,或如實描繪史都華嗑藥、自殘、暴力等眾多混亂的狀態。
隨著時序越來越接近史都華不堪的童年,讀者才終於從碎片裡拼湊出「史都華」的複雜樣貌,他不再只是「遊民」,而是一個「父親家暴、罹患肌肉萎縮症、成長過程中被恥笑霸凌、11歲開始逃家、被至親和信賴的大人性侵、頻繁出入監獄犯罪、曾綁架親身骨肉、吸毒酗酒但又喜愛考古學」的「人」。即使是一介遊民,沒有人的人生能輕鬆一筆帶過;就像那些發生在史都華身上的惡也不可能一筆勾銷。
「你知道嗎,亞歷山大,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現在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根本不知道該怪誰,對吧?有時候,我都覺得自己是惡魔的孩子。是我自己邀請魔鬼住進我體內,現在卻趕不走了。我試著放火燒自己,還用刀子自殘,試著把魔鬼趕走,但是他就是不為所動。」──《倒帶人生,p.353)
這本書是亞歷山大第一本著作,於2005年出版,曾獲英國《衛報》首作獎,後來也成為許多高中的指定讀物。2007年由BBC與HBO合作,改編為同名電影,由BC班奈迪克飾演亞歷山大,湯姆哈迪飾演史都華(台灣並未引進)。十年之後,台灣終於有了時報版難能可貴的譯本。看完《倒帶人生》會讓人掩卷嘆息,或許所謂「正常人」和「邊緣人」的界線不可能因為一本書消弭,但或許,能透過史都華的故事,讓更多人願意相對理解,遊民並非能被簡單化約、然後輕易無視或噴水驅離的存在。
《倒帶人生》內容試閱 :
「亞歷斯大。(Alexder)」這裡說的是我。講話的時候,史都華都會謹慎地把我名字的四個音節唸出來。不過書寫時,他常常會漏掉第三音節:不是唸成常見的艾力克斯(Alex)而是亞歷大。
史都華建議我採用倒敘寫法,確實是個好主意。替一個默默無聞的人寫傳記會碰到的大問題,用這個方法就能迎刃而解。就算是一本名人傳記,要是前五十頁都在討論那些關於祖父母、爸媽,還有一歲、兩歲、三歲到七歲的各種事蹟或是臆測,讀起來也很枯燥乏味。假如先介紹史都華現在的模樣,讓大家知道他是一位令人頭痛的問題人物,或許就能立刻引起讀者的興趣。如此一來,讀到史都華的童年時光時,讀者就會很好奇為什麼他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我們就用倒退的方式來認識史都華吧,像艘逆風行駛的帆船一樣,將他的人生分成不同階段來描述。將熟悉的順向敘事拋出九霄雲外,把重複性極高的反思筆法排除在外,就讓我們用這種混亂的模式開頭吧。
這方法行通嗎?人的一生能夠拆解成片段嗎?人生不就是所有過往的總和嗎?或許史都華的提議只能在他自己身上成立,畢竟他的存在感已經支離破碎。
過了許久,三明治終於端上桌,奶油和蕃茄醬不斷從邊邊角角滴出來,上頭那塊麵包還印著史都華的掌印。
一九九八年我第一次見到史都華.克萊夫.蕭特時,是在劍橋大學席尼瑟克斯學院轉角、一家折價裱框店的門口旁。史都華坐在一張方型紙板上、姿勢扭曲怪異,彷彿四肢有一半是由橡皮製成的。臉色蒼白、綠色飛行夾克、破損的球鞋,頭髮又短又刺,看來他一個禮拜前還是光頭。史都華的左臉看起來比右臉更加生動,差點讓人誤會他患有蒙古症。他缺了幾顆牙,嘴巴像是水閘似的,口水不斷從裡頭流出。
我必須整個人蹲到地上才聽得到他說話。
「哪天有機會,我一定要自殺。」他低聲說道。
史都華摳了摳鞋底,兩隻手上的刺青是他自己的作品。右手的二頭肌上寫著醒目的「FUCK」,刺青一路延伸到手腕。「對,我要自殺。而且看起來還要像是別人動的手。你聽好,如果沒有要給我錢,就快點閃吧。」
忙著採買聖誕禮品的路人以及趕時間的生意人,匆忙從我們身旁經過。一位女子穿著高跟鞋,迅速從旁扣扣扣地走過,發出像是馬蹄敲擊路面的聲響。我突然感覺到,原來生活在這個高度還滿舒服的:這是一個跟小狗小孩共有、只有六十公分高的世界。成人世界的噪音從天而降,少了對話的內容,牙齒摩擦的聲響卻更顯清晰。街道的污垢、行人經過時帶起的微風以及溫熱內衣褲的氣味,並不會太難聞,反而帶點薩拉米香腸的味道。
有個路人彎下腰扔了一個銅板;另一個人丟了一盒火柴盒;第三個人表明他寧願花錢買三明治請史都華吃,也「不會把錢捐給你,因為你只會把錢拿去買酒跟毒品。」所以史都華就選了培根起司三明治。
每逢聖誕夜,劍橋的乞丐大約可以賺進七十到一百二十英鎊。
「不過你要怎麼讓自殺看起來像他殺呢?」我問。
「我會去嘲笑那些從酒吧走出來的醉鬼,煩到他們受不了。如果他們想要耳根子清靜,就一定要把我幹掉。」史都華的說話方式相當含糊,彷彿所有字句都在雙唇間打了結。「我哥五月的時候自殺了。我不想再讓我媽經歷一次這種事。如果我是被別人殺掉的話,她可能會比較釋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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