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他的記憶只有十分鐘,也有人說能維持半小時,他是筆記男孩,陳宏智。如果我以此作為故事的開頭,你們會不會先入為主地建立刻板印象?
陪他回家的那兩小時,我一路跟著他到北埔,陪他一間一間串門子、打招呼,有個店家老闆訕笑得向其他客人介紹,「他很紅喔!陳宏智,你說你的藝名是什麼?」我看著他,透明的眼神裡浮上黯淡,他仍笑著答:「十分鐘記憶啊!」語畢,走出外面,沉默一會兒,我問他,你喜歡這個稱號嗎?他搖頭,「叫我小智或阿智就好了呀。」
「如果你是一隻海鳥或是一隻魚,那麼時間的衡量就不是靠時鐘和日曆,這些根本沒用,而是靠光線和黑暗的接續,而浪潮的漲退意味著進食和戒食時間上的差異。」-《海風下》瑞秋.卡森。輕浮地為陳宏智下定論,對他這樣概括的形容,無非是一種強暴。
採訪他是折磨與愧疚並行的經驗。
在這未滿足年的採訪生涯,第一次與身心障礙者有深度密切的交流,除了跟著他搭公車、爬山回家,他家的位置,google map沒辦法定位,叫不到計程車;到家後放下包包和幫我揹的腳架,像個男孩與我分享他除草的兩種鐮刀,待會要幫媽媽除草。隔壁鄰居的態度,我感受的冷漠。宏智弄丟鑰匙、與養母的爭執。
養母的角色也很矛盾,追逐愛情來台,因為老公無法生育領養宏智。她的老伴,宏智的養父,兩年前離世。即使愛宏智,但也想擺脫一切,回印尼找家人。妳覺得妳跟宏智熟嗎?「不太熟。」宏智出車禍前常泡網咖打爆爆王,三更半夜才回家,回來就是吵架。如今,她在台灣無依無靠。宏智生病後,記憶力也不佳,明明是親手養到大卻又不太熟的兒子,母子依然會吵架。
當天我陪著宏智一起經歷他的喜、怒、哀、樂、自信、無助與徬徨,甚至分擔養母的無奈與想逃離的心,想跟我抒發或抱怨的心情以及兩人間如履薄冰的連繫。以為我能無所畏懼,內心或多或少卻埋藏負面印象,仍對受訪者起了防衛之心,種種不熟悉,讓人不安。壓倒我最後一根稻草的是,宏智和養母因為找不到鑰匙開始爭吵,為了避免尷尬,我走到外頭,撥通電話告知朋友目前情況,宏智突然面無表情地朝我走過來。我深深地倒抽一口氣,定定地看著他,當下我內心想著,他會不會情緒不穩定要攻擊我?他除草的鐮刀在哪?我跑得贏他嗎?手裡的電話不敢掛,刻意維持距離,我巧言令色地開口關心,「怎麼了?鑰匙找到了嗎?」
他卻跟我說,「我叫好車了,搭車要一百塊喔。」啞口無言,我不禁為剛剛的想法感到羞恥,為我表裡不一的態度感到虛偽。毫無保留的人性善與惡,在我面前上演,我的介入,無意成為其中的演員,可惜的是,這是真實的人生,等不到散戲,我已提早離席。
上車準備離開,他像個孩子著急地問我「你還會來嗎?你還會來嗎?」我仍為方才的行為反省,不知道會不會,但也不好意思說不會,所以我說,我要來的話,我再跟你媽媽說。
構思架構不知從何下手。
採訪完之後,我思考要如何讓他說的話「擲地有聲」?成為讓局外人記在心頭的故事,能感受這近在咫尺卻是底層的細瑣日常,無法建構未來的焦慮?
當下寫出的架構詞不達意,卻無從修起。採訪後的兩天《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一書的作者林奕含逝世,她曾提及:「這個故事跟精神病,是她一生最在意的事。希望你不要認為『幸好是一本小說』而放下它,我希望你能與思琪同情共感。」緊接著,我偶然聽到《夜空中最亮的星》一曲,覺得歌詞描繪的心境實在太陳宏智了,於是,「共感」與這首歌成為支撐這則專題的主軸。
報導出來後七天,有150萬人觀看,平均觀看達49秒,網友的耐心若不能看完這則報導,最少、最少能在前面,看見了一名活生生的人,忘記事物真切的不知所措,但他為了記住,動手勤寫筆記,甚至連今天拔幾株草的枝微末節也記錄下來。而且最符合「人性」的莫過於,養母也會因為不耐煩而罵宏智,兩人毫無遮掩地在我面前吵架,這就是人生。
只是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4月25日星期二,有個像姊姊的姵慈妹妹來找過他,畢竟宏智那天問了五次我的名字,卻不曾記住過一次。
▼記憶保留在字裡行間 共感筆記男孩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