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職業選擇是人生的重要抉擇之一,父母的期望時常與子女的選擇發生衝突。心理諮商人員應在幫助案主認清自我的同時,增強其與父母的心理溝通。心理諮商人員應注意不要充當父母與子女衝突的仲裁人,而是當調和人。
嘉慧是美籍華人,正在讀哈佛大學四年級,性情溫和,舉止嫻靜,說話慢條斯理。她來找我談職業去向問題,同是華人,我們之間的對話基本上用中文。嘉慧自幼喜歡文學,寫作能力不錯。上哈佛大學後,在學生自辦的報紙Crimson 當記者,最近被提拔為副主編。同時,她不斷投稿給美國某些很有影響的報紙、雜誌,很受一家婦女雜誌主編的青睞,幾乎每投必中。她的夢想是成為一名記者或專欄作家,可惜她的父母(特別是她的父親)並不這麼想,他們給嘉慧兩個選擇,一個是學醫,另一個是學法律。
在現實的社會,該如何選擇職業?
嘉慧的父親是醫生,叔叔是律師,當初兩兄弟由臺灣來美國留學時,一個想學文學,一個想學藝術,結果都沒有按照原先的興趣行事,而是根據現實生活的需要,另外選擇了專業方向。由此,嘉慧的父親時常教訓嘉慧說:「美國是個很現實的社會,最現實的事情就是錢。有錢就受人尊重,沒錢就受人鄙視。而掙錢最可靠的兩個行業就是醫生和律師,妳知道吧。」
嘉慧有一個姐姐在父母所給的選擇下決定學醫,正就讀於哈佛大學醫學院。有鑑於此,父母希望她能像姐姐那樣聽話,選擇上哈佛法學院或醫學院,畢業後找到一份高收入的工作。但嘉慧的夢想是成為知名作家,寫幾本暢銷書而立足於文壇。她對寫作有一種說不出的興奮與期盼,自言生活最溫馨的時刻就是坐在電腦前寫文章的那一刻。可惜,嘉慧的父親不能分享她的作家夢,他最關心的問題是她什麼時候申請哈佛大學法學院。
溝通與傾聽
嘉慧不知如何是好,一臉愁容地坐在我面前,不斷問我該怎麼辦。我一再解釋只能幫忙讓她自己做出決策,卻不能替她決策。無論我替她做出什麼決策,都不能真正解決問題。
「妳爸爸為什麼這麼強求妳學習法律呢?」
「還不是因為當律師工作穩定、賺錢多。而且我老爸有一個理論,就是華人想在美國社會立足,就一定要打入主流社會。他認為做個小商小販、辦報編雜誌的工作,都不足以做個堂堂正正的美國人,不會被人瞧得起。美國是個很現實的社會,有錢,就會有人來巴結你、尊重你;沒錢,人家就會排擠你、歧視你。如果想在美國社會過『人上人』的日子就要上法學院或醫學院,懂嗎?」
「那妳怎麼看呢?」
「我承認老爸說得蠻有道理。臺灣的許多親戚都很羨慕我老爸在美國當醫生,賺那麼多錢。但我覺得做律師、醫生,都是男生要做的事情,女生沒必要活得那麼辛苦啊。你不知道我老爸這些年都是幾點下班?都是晚上八、九點鐘!我才不願意像他那樣過一輩子早出晚歸的日子呢。還有,我最害怕在公眾場合講話,可是做律師一定要在眾人面前侃侃而談,與人辯論,我的口才沒有那麼靈光。」
「那妳爸爸怎麼想?」
「他總是說叔叔當初也是很膽怯的人,他現在卻變得非常擅長講話,還說叔叔最初來美國曾想去學戲劇,是他逼著叔叔改學法律的。現在叔叔特別感謝爸爸,說是我爸爸把他帶上了正途。特別是我嬸嬸長得像個大明星似的,要不是叔叔學法律,她才不會嫁給叔叔呢。」
「所以妳爸爸也要把妳引入正途?」我笑問嘉慧。
「對呀!但我就是不喜歡當律師。學法律要背那麼多法律條例,而且每次打官司都要鑽研原來法律條文的空洞,製造出新的條例。難怪美國法律有那麼多條例,就是大家都想在打官司中製造出新的法律條例。如果大家都按現有的法律條例辦事,不就省事了嗎?」
「看來妳對美國法律挺精通的。」
嘉慧不好意思地笑了,接著說:「我就是不喜歡法律,可是爸爸總是拿叔叔來壓我。說我在報社當記者或編輯,一年不過掙個三、四萬美元;如果去當律師,起薪最少也有七、八萬。十年之後,記者的年薪頂多漲到八、九萬,而像樣的律師起碼會掙四、五十萬。爸爸說叔叔的年薪已經超過他了,可是他比叔叔早工作三年呢。」
「那妳怎麼看呢?」
「我還是喜歡寫作!」嘉慧答道。
接著她反問:「你怎麼看我老爸說的這一切,你覺得我老爸的話有沒有道理?」
嘉慧這麼一問,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做為一個留學生,我很能理解她父親的話。來美國求學這些年,曾經做過三十多種打工,深知賺錢不易,也明白上哈佛法學院對一個人的前途意味著什麼。要是再給我一次選擇專業的機會,說不定都會去學法律。
嘉慧尚年輕,未曾體會過生活的艱辛,對生活充滿了憧憬與夢幻。她既不能完全理解父親的用心,也不能完全體會父親這些年來經受的磨難和委屈,把從事律師和醫生職業當作「男生的事」,顯然是淡化了這兩份工作的實際意義。嘉慧的父親在美國社會是成功者,講的話也是由衷之言,的確,在美國當律師和醫生是步入富人社會的「金光大道」。
我想,如果我與嘉慧父親相會,會有不少共同語言。
另一方面,做為諮商員,我的首要任務是幫助案主判斷、處理當前的問題。儘管我能夠認同嘉慧父親所講的道理,但不能讓這種認識影響對嘉慧的態度,那樣我將會成為她父親在哈佛的代言人。為此,我要幫助她做好兩件事情:一是幫助她更好地認清自我,確定適合能力和興趣的職業發展方向;二是幫助她與父母親更好地溝通,使彼此多從對方的角度看問題。畢竟嘉慧是涉世未深的女孩子,應該幫助她提高自己的決斷能力,透過此次諮商經歷增強自己的獨立性,而不是對他人的依賴。
想到這裡,我反問嘉慧:「那妳希望我怎麼回答妳的問題呢?」
嘉慧沉吟了一下說:「當然是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心思,因為被勉強去做不願意做的事情,總是感覺不好。小時候,我老爸曾強迫我去學鋼琴,結果我也沒學好,直到現在一聽到別人練鋼琴,還感到頭疼。」
「妳是想讓我支持妳的想法,將來成為知名作家,是不是?」我插嘴說。
「對呀!」嘉慧臉上綻出開心的笑容,神情表明了她的態度。
「我可以理解妳的心思,但妳能理解妳老爸的心思嗎?」
「你指的是什麼?」嘉慧不解地望著我,笑容瞬間即逝。
「我的意思是妳老爸苦口婆心地勸妳上法學院,到底為了什麼?妳有沒有認真想過?」
「哼,還不是想讓我多賺些錢,像叔叔那樣,讓大家羨慕。」嘉慧噘著嘴說。
「就這些嗎?」
嘉慧眉毛一揚說:「還能有什麼呢?說實話,有時候我在想,爸爸一再要我去上法學院、當律師,是不是怕我將來賺錢不夠花,去向他討錢。」
「妳有沒有坐下來與妳爸爸認真談一談,他為什麼要讓妳上法學院?」
「躲都來不及,幹嘛自討苦吃。」嘉慧有些慍怒了。
「妳總是這樣躲避妳爸爸的追問,能躲到哪一天呢?」
「那你說我該怎麼辦?我又不是沒有談過,可是老爸根本聽不進我講的話,你叫我怎麼辦呢?」她真的有些生氣了。
望著嘉慧生氣的樣子,我半開玩笑地說:「真生氣了?我知道妳想當作家的心思,但如果不好好與老爸交流想法,他又怎麼會理解妳的心思呢?如果妳不好好地尊重妳父親,汲取他的人生智慧,他怎麼會反過來尊重妳,理解妳的夢想呢?」
嘉慧試探地問:「你是說我應該主動出擊,讓爸爸感到我真想理解他,想聽他講話,而非一定要接受他的要求,那樣爸爸就會願意多聽我講話,是嗎?」
「妳的悟性真好耶。」我學著用臺灣腔笑著回答她。
嘉慧聽了也笑了。
就這樣,我與嘉慧商定,趁兩個星期後的春假回去和爸爸好好談談,主要聽他講話,讓他把為什麼想讓她上法學院的原因說清楚,並儘量不與他爭辯。為了幫助她和她爸爸溝通,我還做了角色扮演,由她當父親,我當她,向她示範怎麼做一個很好的聽者。
主動出擊的威力
春假過去,嘉慧來見我。寒暄之後,我問她談得怎麼樣。
「唉,我是認真聽爸爸講話了。他起初很疑惑我為什麼會變得這麼聽話,稱讚我懂事了,知道怎麼討老爸歡心。他說我從小就很有頭腦,是一塊當律師的料;希望我當律師是想讓我成為成功的美國人,讓人瞧得起。他知道我對法律不感興趣,但興趣是可以培養的。當初叔叔也對法律不感興趣,可是現在興趣可大嘍,錢也是大把大把地賺......」嘉慧滔滔不絕地講。
「妳覺得這次交談對你們的想法溝通有沒有什麼幫助?」
「還是有的啦。」嘉慧噘著嘴說,「至少爸爸現在說話不像以前那麼容易激動了,也能聽得進去我的話了。爸爸說他不想讓我成為一個理想主義者,而是成為現實主義者,因為美國社會不需要理想主義者。爸爸說他最關心的事是如何讓我的事業成功,那樣人生才有意義。」
「噢?這倒很有趣。妳爸爸說他最關心的事是如何讓妳的事業成功。他以前有沒有說過這樣的話?」
「沒有啊。」嘉慧不明白我為什麼這麼問。
「這句話很重要啊,也許這是妳此次與爸爸懇談的最大收穫呢。」
「怎麼說呢?」
「表示妳爸爸開始理解妳了。」
「我還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妳想想看,妳爸爸原來認為只有當律師才會獲得事業上的成功,而現在他說最關心的是讓妳在事業上取得成功,但他並未說這個事業一定是當律師。妳不覺得這是很大的變化嗎?」
「真的耶,我也覺得老爸好像鬆口了。如果真是那樣就太好啦!」說著嘉慧拍起手來,接著又說,「我想起來了,爸爸還說無論做任何事情,只要專心去做,總會取得成功。難道他真的改變主意了嗎?」
「無論怎樣,這是一個很好的開端,因為妳和爸爸可以真心地交流想法了,真替你們高興。」
「哇,我真是太高興啦!」嘉慧興奮得臉都紅了。
「妳覺得是什麼使妳爸爸開始轉變態度?」
「還不是像你說的那樣,要多聽多理解。」嘉慧學著我的口吻,嘴角上掠過一絲不好意思的微笑。
她又說:「我明白了你所講的主動出擊的威力了。人都是你先尊重他,他才會尊重你,雖然是一家人,也是一樣的道理。以前我對爸爸講的話就是置若罔聞,結果使他不厭其煩地講上法學院的事情。現在我認真聽他講話,他反而不再像以前那麼固執了,人真是好怪呢。」
「所以說,溝通是打開人心靈之門的鑰匙。」
接下來,我與嘉慧進一步討論怎麼獲得事業的成功來促進她與父親的想法交流。我要求嘉慧將自己在寫作與當律師兩方面的優勢和劣勢羅列出來,分析在哪一邊獲得成功的機率更大,然後再與父親交流想法。我們又做了角色扮演練習。這次,由我扮父親,她扮演自己,我儘量提出各種難題,並幫助她分析怎麼回答才合適。
準備充足後,嘉慧趁週末回家見父親。臨走時,我打了電話給她,問她有沒有信心談好。
「有啊,我是要向爸爸比較兩種職業的利弊,而不是要拒絕爸爸,所以我不用擔心。」
「妳說得太對了。」我稱讚說。
相互尊重的成果
過了那個週末,嘉慧來見我。一進門,她高興地對我說:「爸爸終於接受了我的比較,同意讓我先嘗試當個作家,如果行不通再去上法學院。」
「真是太好啦!妳是怎樣說服妳爸爸的?」
「我完全按照我們準備的對話交談。我不再說自己不去上法學院了,只是強調我從事寫作行業的成功機率可能大得多,而且更適合我的性格和興趣。同時,依照你的建議,我給他看了這些年發表的作品,他每篇都認真看了,誇獎我寫得好,還親了我。我感到爸爸其實蠻通情達理的,只是我以前太不尊重他了。我還告訴他若當記者一段時間再去讀法學院,就會有更多閱歷。你猜我老爸怎麼說?」
「妳老爸怎麼說?」我好奇地問。
「妳別嘴甜了,爸爸知道妳的心思。我這段時間也在反省以前的態度,以前實在是太勉強妳了,應該多給妳一點自由才對,妳媽媽一直勸我,幹嘛讓孩子這麼苦。從今天起,爸爸不再強迫妳去讀哈佛法學院,但妳一定要答應兩件事:一是無論做任何事情都認真地做,爭取做個成功者;二是不要放棄上法學院的打算,許多律師最初也做過記者,高爾副總統也做過記者 ......」嘉慧眉飛色舞地說。
嘉慧父女可以真正交流溝通了,我感到無比高興。同時,也慶幸自己沒有將個人對生活的感受及對職業的看法講給她聽,令她望而生畏。我更明白做為稱職的心理諮商人員,首先必須是個人際溝通的專家。
在嘉慧的諮商過程中,我沒有做任何心理分析,只是幫助她有效地與爸爸溝通想法,以對爸爸的尊重來換取他對嘉慧的尊重。這當中不但幫助嘉慧認清自我,也增強了她的想法與溝通能力。
嘉慧從哈佛畢業後,被美國很有影響的婦女雜誌《魅麗》(Amazing )聘去當記者。臨行前,她打電話給我,說今生今世都不會忘記我這個來自中國的「輔導大師」,並說要把諮商過程寫成小說發表。她還告訴我這段時間內一直藏著一個祕密,就是我長得有點像她的叔叔,所以更不會忘記我的。
「我也不會忘記妳這個一口臺灣腔的未來大作家,希望能很快讀到妳的小說。」
「哈哈......」話筒那邊傳來她悅耳的笑聲。
本文節錄:【走進哈佛大學心理諮商室】一書/下圖為時報出版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