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嘉霙與高嘉黛兩姐妹。(圖/端傳媒)
昏黃燈光下,嘉黛的老公帶着她緩緩地搖晃身子,像跳着慢舞一樣。晃着晃着陣痛來襲時,嘉黛便靠在老公身上,等待陣痛退潮,重新調整呼吸、放鬆身體。隨着宮縮週期越來越綿密,最後一波悠長的陣痛來臨,四足趴跪的嘉黛跟從子宮的收縮緩緩用力,嘩啦一聲羊水與血水伴隨胎兒順勢滑出產道,周圍響起充滿驚喜的嘆息。
幾年後輪到嘉黛為嘉霙接生,相似的居家生產環節,讓嘉霙忍不住讚嘆,那生產過程中,「我戀愛了。」而彼時在一旁等着為她接生的嘉黛則拋出肯定與激賞的眼神:「沒錯!就是要這樣。」
守着手機睡覺
那一年高嘉霙還只是初出茅廬的助產所實習生,陪着姊姊高嘉黛完成一場「居家生產」。「我那時沒牌(助產師執照)又很菜。」談起這個經驗,兩姊妹對看一眼後笑了起來。
今年剛過30歲的嘉霙,是台灣少數年輕一代的執業「助產師」。2005年念護理系時,因為一場通識課介紹了荷蘭的助產士,「影片裏頭介紹他們很努力的把助產師當成目標,經過層層關卡終於拿到執照。」
那部影片把嘉霙拉進了助產師的世界,「看完以後好感動,就很嚮往。後來上網找台灣助產師的資料,找到了花蓮的邱明秀助產所,我就跑去拜訪她、跟她聊天。」回想當年那次拜訪,嘉霙說邱明秀助產師告訴她,「助產師很辛苦的喔!」許多年以後她成了能獨立作業的助產師後,切身理解了這份辛苦,「像產家如果深夜出現產兆你就要趕快去,所以睡覺時手機都要放身邊。」
▼2014年有21萬名新生兒,其中醫師接生佔了99.9%,僅有0.06%由助產師協助。(圖/端傳媒)
在台灣,若要成為合格的助產師,得要相關科系畢業才能參與國家考試,進而取得助產師執照,目前台灣僅有台北護理健康大學設有「助產研究所」。當年夢想成為助產師的嘉霙,決心報考北護,但那一屆助產所卻僅僅錄取一名應屆畢業生。非本科系畢業又毫無助產師相關經驗的嘉霙帶着忐忑的心情參加考試,「我那時一直覺得自己錄取不了,覺得會考上的應該就是北護的本科生。沒想到我考上了!太幸運了!」
「產科就像電影演的那樣,你要經過層層關卡,戴口罩、穿鞋套、刷卡等,才能進到產房。感覺生產好像『生病』一樣。」對產婦而言缺少了溫暖的陪伴,也鮮少得到支援力量。
嘉霙
和醫院生產的標準流程不同,助產師的訓練養成,教的是學習「等待」。助產師在過程中判別生產過程中出現的各種「徵兆」,像是判斷產兆、陣痛頻率、胎兒狀況與每個階段的風險。然後靜靜「等待」產婦的身體逐漸調整到準備生產的狀態,同時協助產婦在過程中面對身心的變化、理解宮縮陣痛,並透過按摩或是搖擺身體來緩減疼痛,讓身體放鬆並調整到合適的姿勢後,再「等待」胎兒隨着子宮收縮的力道順勢滑出產道。也因為要配合每位產婦的各種狀況,助產師的接生時間有長有短,也各有不同的突發與插曲。
只是這一身本領,在台灣現行醫療體系內卻不見得有用武之地,「那時候我很期待實習,因為終於可以接觸到產婦。」但實際到產科實習的經驗卻讓嘉霙失望,「產科就像電影演的那樣,你要經過層層關卡,戴口罩、穿鞋套、刷卡等,才能進到產房。感覺生產好像『生病』一樣。」對產婦而言缺少了溫暖的陪伴,也鮮少得到支援力量。
畢業後為了累積經驗,嘉霙選擇到一般醫院的產科工作,「因為我想成為一個獨當一面的助產師,面對各種生產狀況都能知道怎麼處理,所以想前往有很多生產案例的地方工作。」同一時間,嘉霙也跟着執業的助產師到處跑,透過擔任助手與陪產員來增加臨床知識。
回想第一次陪產,嘉霙說自己遇上一位很優雅的產婦,生產前兩小時還帶着助產師與她到外頭吃飯,「每次陣痛來時,她就會優雅的蹙着眉頭,等待疼痛過去。」她的丈夫擔心妻子在外頭吃飯吃到一半生小孩,但助產師卻是一臉鎮定的說,「沒關係我有帶着手套出門,在哪都能接生。」這麼一句話,就安了夫妻倆的心,也透露出彼此之間的信任。
僅0.06%由助產師接生
2010年嘉霙四處陪產的日子裏,姊姊嘉黛懷孕了。「那時我大概懷孕3個月吧,嘉霙問我準備在哪生?」原本對於生產沒有太多想像與概念的嘉黛,想也不想的回了一句:「產檢都在醫院,應該就在醫院生吧,不然咧?」
「那妳要不要在家生?」嘉霙追問。這次換嘉黛毫不遲疑的答應,嘉霙反而嚇了一跳,「呃……妳怎麼這麼爽快就答應?!」
「我自己是護理師,但是在內科工作,所以對於在醫院生產是什麼樣子,居家生產又是什麼樣子完全沒概念。當時單純就是信任她(嘉霙)。」回想當時的豪爽,嘉黛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兩姐妹打定主意居家生產後,反倒是嘉黛的丈夫不安了。「我老公說:『為什麼?不要吧,這樣很危險吧?你們很奇怪耶,都要做一些跟人家不一樣的事。』」但心知拗不過嘉黛,只得答應。
彼時嘉霙尚未考取助產師執照,需要在助產師的指導下才能幫人接生,因此嘉黛找了花蓮的邱明秀助產師,而由嘉霙擔任助手。「不過我算是她(嘉霙)第一個從產前照護到接生都參與的案例,她那時沒牌(助產師執照)又很菜,拿我當實驗品。」嘉黛笑着說道。
「我生的時候,嘉霙就教我老公幫我按摩,或是帶着我跳慢舞。」談起原本反對居家生產的丈夫,嘉黛說經歷一場生產體驗後,「寶寶出生的瞬間他默默拭淚,從此覺得居家生產很好,第二胎時想都不想就說要居家生產。」甚至在同事間彼此分享生產經驗時,隱隱有股驕傲。「像他有同事的老婆懷孕,在網路上看到居家生產影片中丈夫幫妻子按摩。我老公就會驕傲的說:『這我都有經驗過』。現在同事有生產的相關問題,大家都會說要問我老公。」
▼有了第一胎的居家生產經驗後,嘉黛也跟着嘉霙的腳步,跑去唸了助產所。姊妹倆一起走上助產師這條路。(圖/端傳媒)
但嘉黛的丈夫一開始的擔憂是多數人的正常反應。根據衛福部統計,2014年有21萬名新生兒,其中醫師接生佔了99.9%,僅有0.06%由助產師協助,一般人聽到要由助產師協助居家生產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會不會很危險?」「我還遇過醫生聽到我居家生產,衝着我說:『妳清朝人喔』。」讓嘉黛哭笑不得。
21萬名新生兒中只有117名新生兒是由助產師協助接生,從數字上來看,助產師的確可以算是「夕陽產業」,居家生產真像是「清朝人」的作法。但仔細檢視卻能發現,2012年到2014年間由助產師接生的新生兒人數比例,卻是從0.03%提升到0.06%。
醫院為了預防各種可能的風險,會有大量的醫療介入,加上為了效率,且醫護人員有時沒有太多時間詳細解釋產婦目前面臨的身體變化,因此造成產婦和醫療人員之間溝通不佳,產婦多數只能「被決定」。
2014年衛福部推出「友善多元溫柔生產醫院試辦計畫」,選定林口長庚醫院、衛福部所屬桃園醫院等6間醫院,試辦助產師重返醫院計畫,為產婦提供更多元的生產選擇。2015年更有醫生、學者、媽媽們組成「生產改革行動聯盟」,倡議應該提供女性自主與友善的生育環境,反映出不少女性開始思考多樣的生產選擇。
有趣的是,有了第一胎的居家生產經驗後,嘉黛也跟着嘉霙的腳步,跑去唸了助產所。姊妹倆一起走上助產師這條路。此時,2014年早已考取助產師執照的嘉霙決定離開醫院,「醫院環境和研究所學的東西落差太大,那時我想,就自己出來開助產所吧。」
回想那一年,嘉霙說自己在短短一年內經歷了結婚、籌備助產工作室和懷孕、生產,把所有重大抉擇一次處理完。問她目前收入是否穩定?嘉霙用一貫的粗線條模式回答說,助產師接生跟醫院一樣都是拿健保給付,加上一些產婦自費的產前教育課程,算一算每月收入大概就是「夠吃飯」吧。
而嘉黛則是在就讀助產所期間前往產科實習後,更加篤定要走向助產師一職。「因為自己居家生產的經驗讓我知道這和醫院生產的差別。有些人覺得居家生產會不會很可怕,其實在醫院也很可怕,像是剪會陰,一剪就大噴血,只是外人看不見。」嘉黛說,醫院為了預防各種可能的風險,會有大量的醫療介入,加上為了效率,且醫護人員有時沒有太多時間詳細解釋產婦目前面臨的身體變化,因此造成產婦和醫療人員之間溝通不佳,產婦多數只能「被決定」。
▼生產時所需要的輔助器材,在家生產也可以找其他東西代替,沒有制式規定,只要生產順利就好。(圖/端傳媒)
尊重產婦自主意願
醫院生產常讓女性處在資訊不對等下被迫接受醫師提出的醫療方式。2013年婦女新知基金會在網站上招募志工,號召曾經有過生育經驗或者想要了解生育過程的女性一起參與基金會的劇團,談一談女性生產過程,並構思出《生不由己》這齣劇碼,討論女性生產中的面臨問題。在劇團裏,嘉黛認識了紀錄片導演陳育青。
陳育青的第一胎生產經驗相當糟糕。當時胎兒胎位不正(頭朝上),加上提早破水,「這些狀況對醫生來說絕對只有剖腹產,沒有其他可能。那時我從急診室進去,馬上被推去開刀。」讓陳育青崩潰的是,由於當天她的產檢醫師不在,丈夫也沒辦法第一時間趕到,因此她只能在陌生且無人陪伴的狀況下開刀。
「寶寶出生後只有讓我抱一下就被帶去保溫箱。」開刀完以後陳育青獨自一人被推到恢復室,麻藥作用讓她昏睡了長長一陣,等到醒來護士告訴她「寶寶餓了,但妳初乳還沒出來,那妳想怎樣?」回想這段經驗,陳育青用重重的語氣重複了一次:「那妳想怎樣?我有什麼選擇?!難道我要去跟人家借嗎?護士問我要不要用配方奶,我也只能說好啊!」
那次生產經驗讓陳育青很沮喪。加上後來餵奶時,寶寶吸奶時媽媽子宮會自然收縮,以幫助母體排出產褥,「餵奶很痛、子宮也痛、剖腹產傷口也痛,加上不知道怎麼餵奶,整個很慘。護士會來用手幫妳擠,但她只能來一下沒時間一直協助妳,所以整個感覺很無助。」
在劇團裏,陳育青接觸到各種不同的生產經驗,理解到:當初經歷的生產過程,其實還有許多其他的選擇性。第二胎時,陳育青試着和醫生溝通想要用自然產(通常第一胎剖腹後接下來都會以剖腹方式生產),那時因為參與劇團,陳育青認識了助產師,並在助產師轉介下,找到一間相對友善與尊重產婦自主意願的醫院。
最後評估風險後,陳育青選擇在有助產師的陪同下,到醫院內以自然產方式生產。「不過那時開始痛的時候,真的會動搖,想說『天啊這麼痛!要不要剖腹好了!』」回憶這一切,陳育青笑着說第二胎順利自然產後,丈夫驚呼兩次生產經驗怎麼差這麼多!「他說第一次我看起來超慘,第二次他說我生完整個容光煥發。」
讓女性在懷孕與生產過程中認真理解並學會和自己身體相處,為自己做出選擇,或許正是透過助產師接生與全然交予醫療體系之間最大的差別。
第二胎懷孕期間,陳育青打算延續《生不由己》中對於生產的討論,拍攝一部討論女性生產議題的紀錄片——《祝我好孕》,其中嘉黛和嘉霙也成為片中主角之二。同一時間,另一位紀錄片導演蘇鈺婷因為身邊友人選擇居家生產,引起她對生育議題的興趣。兩人在一場婦女新知主辦,提倡將生產計畫書納入產檢討論的記者會上相遇,共同合作這項拍攝計畫。
拍攝的這幾年,正好碰上嘉霙第一胎與嘉黛的第二胎生產,導演們記錄下兩姊妹彼此為對方接生的狀況。問到身為助產師,自己生產時是否特別順利?嘉黛嚴肅地說,生產沒有「一定要怎樣或一定不能怎樣」,但任何生產方式都有風險存在,助產師的工作是必須緊盯着每刻的變化,像嘉霙產程長達30幾個小時,當時嘉黛評估胎兒狀況良好,且妹妹的體力也還能支撐,因此兩人靜靜等待生產時刻來臨。
「不過我們和一般人比較大的差別是,因為本身是助產師,所以知道『底線』在哪。」嘉黛一臉嚴肅的說着。一旁的嘉霙也立即補上一句:「對!我們不會逞強!」
讓女性在懷孕與生產過程中認真理解並學會和自己身體相處,為自己做出選擇,或許正是透過助產師接生與全然交予醫療體系之間最大的差別。一趟生產過程就像一次學習之旅,為了瞭解自身是否適合居家生產,產婦得要密切觀察胎兒狀況,像是胎位正不正,或陰道有無感染等。過程中得與醫生共同討論並考慮各種可能的突發狀況;寫一份適合自己的「產前計畫書」,量身打造一場自己想要的生產流程,以及安排後送醫院,讓居家生產出現意外時,也能馬上有醫療資源協助。
「很多人覺得到醫院去,肚子沒了、孩子也出來了,生產就完成了。但事情不是這樣,懷孕是媽媽和她的身體,與身體裏的生命共同的經歷。」嘉黛的語調輕柔,但透露着堅定。
▼女性在懷孕與生產過程中認真理解並學會和自己身體相處,為自己做出選擇,或許正是透過助產師接生與全然交予醫療體系之間最大的差別。(圖/端傳媒)
成為支持他人的人
就在紀錄片拍攝結束後,蘇鈺婷也懷孕了,並由嘉黛與嘉霙兩姊妹協助接生。和嘉霙一樣,蘇鈺婷的產程長達37個小時,加上已先破水,但子宮尚未全開,胎頭卻已下降。為了避免胎兒壓迫子宮頸,導致子宮頸腫脹,不利生產,兩姊妹讓蘇鈺婷採取趴跪的姿勢,讓胎兒往子宮內滑動一些。
一天一夜後,兩名助產師趁着陣痛空檔小憩。蘇鈺婷則是試着變換身體角度,來改變陣痛的頻率。「那時我發現我坐着的時候會比較痛。以前產前教育會透過一些方式讓妳體驗陣痛有多嚴重,像是手抓冰塊感受那種刺痛,但妳真的在生的時候,抓冰塊跟陣痛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麼!」
回憶生產時的疲憊,蘇鈺婷說,過程裏,她的身體慢慢理解宮縮陣痛是為了把寶寶推出子宮,讓生命誕生,這份疼痛因此有其正向的意涵。「我試着坐下,讓自己更痛一些。過程裏我發現身體學會控制這份疼痛,也能和它共處。那個當下,你真的會有一種賦權(empower)的感覺。」
那37個小時對蘇鈺婷來說是珍貴的體驗。「我的羊水先破了,但沒有全部洩出來,而是一點一點的滴下來。嘉黛她們檢查時認為羊水還是乾淨的,胎兒沒有在子宮內解胎便、沒有窒息的風險。但她們也提醒我會有感染可能,並告訴我如果決定送醫,會有哪些醫療處置。整個過程裏,我被充分告知,也保有抉擇權。」
和嘉黛的老公一般,蘇鈺婷的丈夫一開始也反對居家生產;而外婆在聽到她選擇居家生產,且生了一天,小孩都還沒生出來後,還趕緊跑去誦經求平安。但就在陪伴過妻子生產後,「我問老公第二胎還要不要居家生產?他說:『好啦』。他還一直很興奮跟我說,他目睹了小孩生出來的瞬間,真的是『滑』出來的!」
這幾年裏,4個女人因為「生產」而相遇,經歷彼此的生與接生,也締結出更特殊的情誼。回顧這份情誼,蘇鈺婷略略思索後說:「她們不只是我朋友,還是協助我的孩子來到世上、第一眼看到孩子的人。」
「當妳嘗試過陪伴與支持別人生產後,那種感覺是會上癮的!」陳育青滿臉笑意地回想紀錄片拍攝過程中參與的每場誕生,那些參與他人生命重要時刻的榮幸,「讓我都有點想去當助產師,或是至少成為一個『支持他人的人』。」
助產師的英文稱做「midwife」,意思是「和女人在一起」(with women),在生產的過程裏,陪伴每個母親共同完成,並分享生的喜悅。「有時孩子出生後,妳看着媽媽抱着孩子,靜靜地凝視他。那畫面……」嘉霙的雙手交握,露出大大的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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