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女把檳榔摻佐「紅灰」、「荖葉」成分,在路邊出售。攝:Billy H.C. Kwok/端傳媒)
在台灣,這幾年農業議題重新回到公共論壇的醒目位置上。民進黨的不分區立委名單裏,甚至就特意留給農業運動人士一個席次,保送前台灣農村陣線秘書長蔡培慧進入立法院。蔡培慧在首度質詢時砲火全開,捍衛農民土地權益,連準總統蔡英文都特地發文肯定她的表現,一時成為台灣的另類的「網路紅人」。
那麼,許多人肯定好奇,身為專注農業的新科立委,在蔡培慧心目中,有沒有哪些對她意義特殊的農作物?
「對我很有意義的其中一個作物,叫做檳榔。」
出身南投日月潭的蔡培慧,給出了讓人意外的答案,而不是「主流價值」裡的稻米或紅茶。「家裏本來是種柳丁、種稻,但到了國中之後,村子裏開始轉種檳榔,阿公也加入轉種行列。早年在做921重建工作時,開車連夜奔波災區,也常常吃檳榔提神,要不然會發生車禍的!」因此緣故,她在博士班(台大農推所)的論文也想寫檳榔,但是因為產銷體系太「神秘」,找了熟人幫忙亦不得其門而入,最後才無奈改題。
綠金,全台從業人員百萬人
檳榔,棕櫚科植物,最常被食用的部位是檳榔子,俗稱菁仔。早年被視為藥用植物,用以止痢驅蟲、祛寒治病;但因同時具有興奮、提神的效果,自80年代末期起,漸漸成為台灣人提神工作、交際應酬、熬夜開車的最佳伴侶。
要向不吃檳榔的人說明檳榔的滋味不太容易:咬下一顆鮮採的檳榔,甜、澀、苦等諸般滋味會一齊自喉頭衝上腦門。這時如果覺得心跳微微加快,全身開始發熱,那是檳榔鹼起了作用。「提神醒腦」的效果,就來自這裡。
1991年,全台灣檳榔產值便已高達88億新台幣,不但是果品之首,亦超過甘蔗與雞蛋。檳榔在90年代有「綠金」美名,屏東平原檳榔因地形關係容易遭竊,不少農民甚至必須抱著武器在田間守夜,連黑道都會介入「搶菁」,搶手程度可見一斑。
雖然蔡培慧的答案,會令不少人感到意外,但從數字上看來,如蔡培慧一樣的台灣「檳榔囝仔(孩子)」並不在少數,尤其在盛產檳榔的嘉義、南投、屏東三地,更是如此。
即便自90年代後期開始,就被官方以「三不」(不鼓勵、不輔導、不禁止)政策冷眼對待,但檳榔產值持續高居台灣農產品年產值第二名,僅次於主食稻米,近5年平均產值都超過80億元。雖然在2013年一度敗給芒果(91億8千萬餘元),屈居第三,但在2014年最新數據中,不但擊敗芒果(76億2千萬餘元)重回亞軍寶座,產值更飆破百億,佔全年生產總值的2%。
百億產值除了惠及產地農民、盤商之外,全台估計有超過5萬家檳榔攤,檳榔上下游從業人口高達百萬人,連帶包檳榔用的「荖葉」產業也獲利甚豐。根據2010年公平會資料,台東的荖花、荖葉產業年產值約80餘億元,相關從業人口則在4、5萬人左右。
不同於一般台灣農產品「高價品外銷、次級貨內用」的趨勢,銷往中國的檳榔多半是口味較差的次等貨。
除了內銷成績亮眼,檳榔的外銷實力也相當堅強。2005年8月1日,中國大陸宣布對台灣地區的15種水果實施進口零關稅措施,除了備受關愛的「明星」鳳梨、芒果、葡萄柚之外,「形象不佳」的檳榔也默默出列,正因它歷年的外銷數字名列前茅,讓人難以忽略。
根據中國大陸海關提供資料,2004年檳榔進口額為16萬6千餘美元,占進口比重7%,僅次於楊桃(34.3%)、葡萄柚(28.6%)與芒果(24.4%),遠勝芭樂(0.7%)、木瓜(0.6%)與鳳梨(0.1%)。與2003年相較,檳榔在2004年的成長率高達27.7%,僅次於橙類(750%)。農委會國際貿易局在2005年11月的分析中也指出,檳榔確實是台灣在中國大陸具有競爭力水果品項之一。
有趣的是,不同於一般台灣農產品「高價品外銷、次級貨內用」的趨勢,銷往中國的檳榔多半是口味較差的次等貨。「自己吃都不夠了,哪有特別想賣給大陸?賣到那邊要有管道、有認識的人,不如直接留在台灣賣比較合算。」經營菁仔行的許世昌說,通常產地成本低於一粒0.5元的,才會賣給大陸,一粒0.5元以上的好貨,全部根留台灣。而在大陸會購買檳榔的,據聞不少即是思鄉情切的台商,或打算與台商作生意、搏感情的當地人。
解決社福,安定千萬農村家庭
台灣官方對待檳榔產業的冷淡、尷尬態度來自於「環境」和「健康」兩大因素:首先,檳榔是淺根植物,當山坡地原生植物被推平而改種檳榔時,水土保持能力就大為下降。其次,醫療和衛生機構認定嚼食檳榔和口癌有直接關係:即使是不摻佐其他例如「紅灰」、「荖葉」成分的純檳榔果實。
為何形象總與「土石流」、「口腔癌」、「沒水準」相連的檳榔,竟能長期高踞台灣農產產值亞軍,甚至能隨着台商進軍中國大陸市場?高雄美濃農村田野學會理事溫仲良分析,檳榔的作物特性適合台灣中南部的亞熱帶氣候,雖然沒辦法讓農戶發財致富,卻可以低度管理、不需要投入太多人力,與台灣農村人口老化的結構緊緊鑲嵌,解決農村青壯年外移以致勞力不足的經濟危機。
「說得明白點,台灣社會該感謝檳榔,解決了嚴重的社會福利問題、安定了千千萬萬個農村家庭。沒有檳榔,過去半世紀政府能照顧得起這些老農嗎?你想有可能嗎?」溫仲良以屏東平原為例,「如果沒有檳榔這種作物,讓農地好歹種點東西,一塊農地荒蕪在那裏,有人會丟垃圾、倒爐渣,讓地主更困擾,賣農地的人一定會更多!檳榔養着地,有一天年輕人想回來種別的作物,剷掉檳榔就好,非常快。」
更進一步說,檳榔的走紅,確實和台灣經濟體質「由農轉工」相伴發生。蔡培慧分析,「我是六年級生(指1970年代出生),差不多在國中(1980年代中期)的時候,稻米價格直直滑落、柳丁價格崩盤,是工商業開始蓬勃發展,大家開始大量吃檳榔、農村也轉種檳榔的時代。」
「半世紀以來,台灣工人用檳榔支撐過度勞動的身軀、夜車司機以檳榔抬起昏昏欲睡的眼皮,買檳榔的現金便汩汩流回農村,百億產值穩定農鄉經濟,也撫養農家子女長大成人。」
這不是蔡培慧個人的經驗,根據亞洲大學經營管理系退休教授黃萬傳在1995年的研究,各鄉鎮檳榔的益本比(投入一元成本產生的收入)大約為2至3元,即100至200%的利潤率,確實遠高於稻米、柳橙、芒果、蓮霧等作物。自數字來看,80年代開始台灣檳榔產業的旺盛,確實清楚標誌着農業產值下滑、工業(尤其是亟需提神的營建業、運輸業)開始起飛的關鍵轉折點。
而從每週「菁仔市」的勞動現場,便可窺見溫仲良「檳榔安定農村」論點所言非虛。來到許世昌位於南投的菁仔行,每逢星期日、星期三的下午,便可見產農陸續將一車車檳榔欉自山中載來,欲趕上每週一、四的菁仔市。許世昌站在車尾,拿着剖刀,自產農手中接下檳榔欉,隨機摘下一粒,俐落剖半、瞧一眼,隨手將檳榔欉往地上一丟。
一炷香時間後,地上開始浮現紅肉、白肉兩種檳榔堆。固定來幫忙的中年婦女們拿出小剪,將檳榔果一粒粒自枝上剪下,再一簍簍放入機器剔除殘枝,便可送進「八爪章魚」狀的重量選別機,將菁仔依重量分類。塑膠履帶與清脆生果輕輕撞擊,叮叮鈴鈴的聲響中,分出「占、西、大大、大中、中、合、不、外、史」等類別,即將送往各地檳榔攤,分成「特幼、普通、多粒」等品級,進入客人的口唇。
連續忙碌兩日後,菁仔市交易完畢,產農得到收入、婦女賺取工資,還能來得及回家為孩子煮頓晚餐,農村的一週生活所需,便如此安頓下來。半世紀以來,台灣工人用檳榔支撐過度勞動的身軀、夜車司機以檳榔抬起昏昏欲睡的眼皮,買檳榔的現金便流回農村,百億產值穩定農鄉經濟,也撫養農家子女長大成人。
產銷系統獨樹一格
檳榔之所以能成為農村的「養家作物」,除了作物本身粗放、好管理、且讓客人「成癮」之外,其獨樹一格的產銷系統,也是關鍵因素。
按台灣一般農業產銷體系而言,主要有兩大類型:一為「國家整合農業產銷體系」,由國家介入主導建構,利用農會的產銷班與共同運銷體系,徵集小農生產的農畜產品,再進入交易市場(果菜批發市場、畜產拍賣市場等)進行販售,最後轉入零售體系;另一種「商販整合農業產銷體系」則由商販共同組織整合而成,小農將農畜產品賣給商販(盤口)後,再分別轉入中盤商與大盤商手中,同樣進入交易市場,再轉入零售體系。
無論是哪一種運銷體系,共同的特色均是經過國家管理的批發市場流通,再轉入消費者手中,「但在台灣,檳榔是極少數的例外,從頭到尾由盤商或公會主導,不透過批發市場。」黃萬傳說。
台灣檳榔有超過七成的檳榔出自嘉義、南投與屏東,前兩者較早收成,屏東較晚,各地產期幾乎無縫接軌。黃萬傳指出,90年代時,檳榔盤價由這三地大盤穩穩操控,直到近年才有鬆動跡象。而根據溫仲良觀察,嘉義、南投的盤價關係較緊密,當嘉義與南投的產期重疊時,是檳榔價格最低的時候,為了避免價格崩盤,嘉義、南投的盤商便以喊價方式控制產地出貨數量與市場價格;而屏東盤價則相對獨立,中小盤也較多,甚至有產農直接與檳榔攤連繫的狀況,不經過中、大盤。
大盤商通常自己亦種檳榔,並向附近的農民收菁仔,產地大盤商有聯誼會,從未向政府立案,運作之神秘如同秘密社會,外人難窺全貌。
「在業界的默契之下,台灣檳榔市場可說幾乎達到「想買的都能買到、想賣的都能賣掉」的產銷最高境界。農政單位多年來輔導台灣各式農產運銷體系,希望達成此一夢想而不可得,國家不願「輔導」的檳榔產業卻成功做到。」
90年代檳榔全盛時期,產季時大盤商每晚開會「喊盤」,喊盤就是抓價,由下游的售價倒算回來,可以預估一定的量,再隨時依檳榔攤的銷售情形,每天再重抓盤價。一顆菁仔的價格必須抓到產地農民也有賺、菁仔行也有賺、檳榔攤也有賺,盛產期有滯銷風險時,也必須在價量之間控制平衡。
根據黃萬傳研究,過往喊盤時,只要會長開個盤價、出席代表六成以上同意,便決定當日行情。在無智慧型手機的年代,消息隨即透過電話,由大盤傳中盤、再傳到各地零售商,次日上市價格即以此為準。
「運作方式頗有古風,講究輩份倫理。」黃萬傳形容。
檳榔產銷文化的「古風」,不只存在於聯誼會,在每個環節處處可見。訪問許世昌的同時,恰逢產地農民進來詢問,本週要割多少菁仔?許世昌沉吟一會,回答:「先割中央幼(嫩)的好了,旁邊的先不要。」產農應聲答好,「我當然要來問他要割多少,不然要一直割、一直割到它菁仔行堵市(菁仔數量太多,堆在菁仔行倉庫滯銷)嗎?」產農替菁仔行着想,酌量檳榔攤的銷售狀況,再決定出貨數量,不會硬要倒貨過去,「盤商彼此也都有默契,不會以殺雞取卵的方式對待產地農民。」溫仲良說。
在業界的默契之下,台灣檳榔市場可說幾乎達到「想買的都能買到、想賣的都能賣掉」的產銷最高境界。農政單位多年來輔導台灣各式農產運銷體系,希望達成此一夢想而不可得,國家不願「輔導」的檳榔產業卻成功做到,「在國家完全放任、可謂完全自由的市場裏,台灣卻自動形成了最『不自由』的體系,說句玩笑話,這真是每個資本家都夢寐以求的天堂!」溫仲良說。
抓住熟客,各攤自有好本領
但在看似「不自由」的產銷系統裏,依然存在檳榔攤各自獲利的空間。產地菁仔以品質分類多達三十多種(特、白、尖、紅/占、西、大大、大中、中、合、不、外、史),到了檳榔攤銷售時,卻被簡化為四至五種商品(特幼、普通、多粒、剖半、雙子星等)供消費者選擇,當中的組合搭配比例,就是各家奧妙所在。
「例如最近檳榔行情,是50元8粒,這個條件不能變,少給了,客人會不高興。但8粒一樣的『特幼』,是要用哪幾個產地分類去搭配出來?有人搭好一點的、有人搭差一點的,搭得太好傷成本、搭得太差客人不買單,能夠取得最佳平衡的人,就能獲得最高的利潤。」溫仲良說,「這就是檳榔攤跟盤商角力的方法,為了對抗壟斷,只好用搭配比例與改善口感取勝,不然怎麼賺得比別人更多?」
而檳榔消費者對個別攤位的忠誠度高,也讓檳榔成為穩定獲利產業,只要養起熟客、抓出價差、研發出獨門口味,一家檳榔攤養活一家人,其實沒有問題。包檳榔的手法各家自有巧妙,有的將荖葉與菁仔捲成精緻的「甜筒」狀,增加新鮮感;有人精心調製紅灰與白灰的獨門口味;有人則與特定菁仔行合作,強調只賣口感較佳的嘉義菁、南投菁,賣點各有不同,都是為了讓客人就此只吃本家口味,不懷貳心,「像我們(美濃)福安兄弟會的,我觀察,十個有九個都是吃鎮上那間趴趴熊檳榔,習慣了,只吃他的,一個月要買到好幾千塊的!」溫仲良說。
每種農作物皆有其優缺點,「往正面去想,我們來發揚它的優點、改進它的缺點,而不是老是想徹底消滅它。」黃萬傳表示。
不過,井然有序的檳榔產銷體系,近年亦出現裂痕。黃萬傳觀察,網路的興起打破了過往的默契,不少檳榔農繞過菁仔行、盤商直接跟檳榔攤交易,再加上公平交易委員會多次認定喊價的中盤涉嫌壟斷市場、重重開罰,讓檳榔產銷關係改變。許世昌亦認為,透過網路作生意的年輕檳榔業者有股「狠勁」,與產地農民砍價、拖欠貨款、低價搶市樣樣來,過往由產地到檳榔攤「有錢大家賺」的「古風」,頗具在地經濟、利潤共享的特質,今日已慢慢消逝,「他們(部分盤商)是真正在做生意的,我們不是。」許世昌如此感嘆。
再者,官方的連年打壓,雖然未能讓檳榔完全消失,也確實讓消費族群略有萎縮。90年代,台大牙醫系教授韓良俊大力提倡「檳榔亡國論」,認為國內口腔癌致死率高居不下,與嚼食檳榔大有關係,邀集當時中研院長李遠哲一同推動禁檳榔運動,蔚為風潮;96年賀伯颱風釀成土石流災害後,檳榔亦被多位學者指為山坡地土石流的元凶,導致其地位一落千丈。
但對於此一說法,靜宜大學生態研究所副教授楊國楨曾在《生態台灣》期刊撰文批評這是台灣政府「狡兔死、走狗烹」,更無情驅逐了「台灣經濟發展的功臣」。楊國楨說,檳榔一般栽種在海拔900公尺的區域,屏東的檳榔甚至多種在平地,而土石流最嚴重的源頭,卻在中海拔1500至2500公尺的區域;再者,若單因檳榔是淺根作物,便應予剷除,茶樹、梅子、高冷蔬菜也同樣是淺根作物,「檳榔的水土保持會比茶園差嗎?」
對此,黃萬傳也有類似看法。黃萬傳認為,檳榔栽種過程粗放、園內常保留不少雜草植被,未必比其他山坡地作物造成更大的環境破壞。若認為檳榔種植衍生水土保持疑慮,應該回歸《水土保持法》相關規範開罰;同理可證,若嚼食檳榔有致癌風險,亦應納入食品安全相關法令規範,禁止添加致癌物質來包檳榔,就可降低致癌風險。
「總歸一句,我認為檳榔本身無罪。」黃萬傳主張,每種農作物皆有其優缺點,「往正面去想,我們來發揚它的優點、改進它的缺點,而不是老是想徹底消滅它。」
檳榔的諸般滋味說不清,但它卻實實在在陪伴台灣走過由農轉工的打拼歲月,一口入魂。曾替工人提神、伴台商奮鬥、養育農家子女的檳榔,究竟是山坡地殺手、口腔癌元凶?或是社會轉型期的代罪羔羊?無論答案是哪一個,檳榔都會繼續伴著台灣人走向新時代,「或許量會減少一些、隨著景氣有波動,但是短期內不會消失的。」黃萬傳與許世昌異口同聲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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