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20年與同志母親和解 醞釀已久的不凡對話
自己的母親喜歡女生,照顧女朋友遠勝於照顧自己,40年也難以說上幾句話。周遭的人都說,母親是「不正常、變態」,這樣的衝突和心結,該如何化解?
《日常對話》是導演黃惠偵,花了一輩子寫給同志母親的告白。黃惠偵說,「拍攝這部紀錄片的初衷,從來不是為了獲獎,只是希望自己跟媽媽之間那道難以言喻的鋼鐵心牆,能夠有透進一道光的機會。」
還記得看完電影後的同志母親,親自洗手作羹湯做了一頓飯請黃惠偵吃,她頓時感到安慰:「媽媽用她所會的方式,告訴我,她接受到我的訊息了。」
(來源/黃惠偵)
中輟 單親 還有一個喜歡女生的媽媽
「從小就有跟別人不太一樣的家庭,小學三年級我就跟媽媽逃離家暴的父親,中輟沒再上學。」小小幾坪的房間裡,幼小的黃惠偵總可以聽見父親在打母親的聲音,父親喝了酒就靠暴力來發洩情緒,帶來的永遠只有恐懼跟傷害。
她不記得自己曾喊過他一聲爸爸,逃走後也很害怕被找到,因為到處尋找他們的父親總是帶著一把刀。過著躲藏的生活好一陣子,母親從事了「牽亡歌」,一種道士或靈媒為了牽引亡魂所唱的歌曲,很難和別人解釋的宗教工作。
黃惠偵說,後來才從旁人口中知道媽媽喜歡女生,從此,她有了一個所謂的「破碎家庭」。
(來源/黃惠偵)
因一句你媽是「變態」 種下心中對母親的懷疑
和母親共逃亡,彼此卻並不是更緊密的。一般人對母親的形象總是很強大的,應該是個有著好聽的聲音,外表散發溫柔賢淑的氣質,內心又總是勇敢堅強,像是神力女超人,可以一手撐起孩子的天。黃惠偵的媽媽卻是一身中性打扮,留著俐落的短頭髮,手上叼著抽到一半的煙。
黃惠偵說:「1989年,有一天聽到兩個長輩在聊天,說我媽媽是個女同志,喜歡女生,不正常,變態。」其實就只是那樣一句話,在那之前,她從沒想過母親喜歡女生不正常是變態,因為那句話,在孩子心理種下懷疑的種子。
(來源/黃惠偵)
年幼的她開始試圖想要從書裡尋找可以反駁大人的話,在醫療屬性的書櫃中找到相關的書籍,「明明我看到的就不是這樣」。雖然心中充滿了困惑,但早在1989年,社會對於同性傾向的概念是非常有限的,所有大眾傳達出的資訊,一面倒認為這是不正常、奇怪的行為。
再加上社會對母親的期待,讓她開始覺得:「我怎麼有一個這麼奇怪的媽媽?為什麼我的媽媽都沒有符合母親應該有的模樣?」
(來源/黃惠偵)
情緒的堆疊 從埋怨甚至到恨
這些困惑她的外來訊息,像雪球一般越滾越大,對於母親的情緒,其實很複雜。「有點像新仇舊恨,妳渴望媽媽陪伴她卻不在,妳又看到她可以為了女朋友付出這麼多。」
母親喜歡女生,但她愛我這個「女兒」嗎?她看見母親對女朋友時不同於對自己的模樣,溫柔說話,甚至親手為女朋友洗內褲、煮飯,為女朋友賣房還債,好像為了女朋友,可以連這個家都不要了。那我呢?她可曾朝我一笑,可曾為我著想過中輟後的人生該如何前進?可曾想過我的未來?媽媽她在乎過我嗎?這些情緒就放在心裡頭,像掉入海中的錨一般,越沉越深。
不溝通.不對話 彼此圍起一道心牆
「我們就自己在自己面前築一道牆,還是妳一道、我一道,我們會覺得不去溝通,不去面對,事情都不要講開,會覺得這樣最安全。」就這樣,兩人心中有了過不去的結,彼此都不理解對方內心的想法,但黃惠偵知道自己其實不快樂,其實一直被困在自己築的那道牆內,無法呼吸。
直到黃惠偵20歲,幸運的接觸到了一群社運朋友,教會她知識的力量,懂得去跟自己對話,開始去認識自己是怎樣一個人,也在做「牽亡歌」的過程,認識前來拍攝的紀錄片導演楊力州。她從楊力州身上發現,還有一個東西能成為替自己說話的方式,就是攝影機。
(來源/黃惠偵)
隔著一台機器卻更親近 鏡頭成了她靠近母親的勇氣
買了攝影機,開始在家裡亂拍,黃惠偵發現:「有了攝影機讓我比較敢往前一步,讓我比較有勇氣靠近媽媽。」她開始有了想拍一部自己的電影的想法,想要試圖透過鏡頭去了解母親,同樣的也渴望被了解。這些看似平常的對話,一被困住就是數十年,沒說出口的話,可能將會永遠沒人能明白。
「一直到生了小孩,自己也40歲了。其實我只是面對到一件事,『時間不是你永遠都會擁有的』,我跟我媽之間相處的時間已經很有限,那我還要繼續用這樣的方式相處嗎?到最後一定是遺憾,不只是我,我媽也是。」因為不想遺憾,她決定好好完成這些片段,好好說完想說的心情。
「我覺得那個恨,是因為來自妳愛她。妳在乎這個人,妳如果不愛她就不會有恨」。這或許也是為什麼,黃惠偵從來沒有責怪過那個家暴的父親,而是將這些情緒都直指母親。
(來源/黃惠偵)
和母親化解心結 更希望母親也能和過去的自己和解
過去,黃惠偵的母親像一個編劇一樣,不斷努力編織起自己的人生,對她來說,被家暴到今日顯然都是一個很難提起的傷口,所以她絕口不提。或許,不去面對孩子也是因為存有愧疚,自責讓孩子跟著受苦,因為不知道如何彌補,所以選擇逃避。這些都是拍攝電影20年間,黃惠偵慢慢所感受到的。
因為透過鏡頭的紀錄,她們才有機會好好的談話。拍這部電影,她希望自己能放下傷痛,更希望母親也能和過去的自己和解,母親可以用另個角度來看過去的人生模樣,不用再編劇下去。
《日常對話》電影完成後也邀請母親一起觀看,黃惠偵說永遠記得母親第一次看完電影,那個心情很好的模樣。「看完電影,一回家就洗手作羹湯要做飯給我吃,講話很溫柔,這些在過去都是只有她的女朋友才有的待遇。」她知道,媽媽用她所會的方式,告訴黃惠偵「我接受到訊息了。」
編按:本片已經獲得柏林影展泰迪熊獎「最佳紀錄片」獎,也將在今年代表台灣角逐奧斯卡最佳外語片。
(來源/黃惠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