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示威:陸港「夾縫人」在政治漩渦裏尋找身份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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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茵在大陸拍下這張照片,面罩和頭盔本來是騎單車的裝束。她說,「也算間接表態了」。(圖/BBC NEWS CHINESE)
香港抗議運動
▲(圖/BBC News Chinese)

6月香港爆發的反《逃犯條例》修訂抗議運動對一些在香港生活的大陸人來說是一場政治啟蒙,令他們開始思考「我是誰」的身份認同問題

這場被廣泛認為是無領導的抗議運動已經持續數月,擴大到了更廣泛的民主訴求。越來越多的人加入香港本土主義運動,主張政治自治、捍衛本土文化。繼而出現針對大陸移民群體的敵意,甚至歧視。社會動蕩賦予了他們「夾縫人」的狀態。

客觀上帶有的「中國人」的身份與主觀上渴望成為「香港人」的情感發生激烈碰撞,令他們面臨身份認同的危機。

有人坦然接受自己的「夾縫人」身份,並利用模糊身份的便利開啟陸港兩地之間的對話;有人在局內人與局外人之間徘徊,仍在思考以何種身份自處;還有人自始至終都認定自己是局外人,然而因出生地在大陸令她背上近乎「原罪」的枷鎖。


從政治啟蒙到夾縫中對話

政治啟蒙

90後的歡歡在大陸出生、長大,五年前來到香港攻讀碩士學位。6月12日是她第一次參加大規模社會運動。回想起來,朋友的一句話成了她的啟蒙,令她開始思考自己的身份認同。

6月12日,香港多個團體發起罷工、罷課、罷市行動。市民一大早聚集在立法會附近,阻止恢復《逃犯條例》修訂案二讀辯論。本著體驗社會運動的好奇心和人類學田野調查的執著,歡歡也加入進來。

上午離開學校,搭地鐵由北向南穿越大半個香港,在灣仔下車。 走到金鐘,她從行人天橋上向下望去,原本車水馬龍的夏慤道擠滿了人,大部分人穿黑衣,帶口罩,黑壓壓的人群如螞蟻般來來往往。

從身高和裝扮來看,大部分是年輕人:身體突顯肌肉線條,留著張揚的髮型,或在手臂或小腿上刺著炫酷的紋身。但也有穿白色校裙的女中學生,瘦小的身軀搬起整箱礦泉水。人聲、嘈雜聲混合在一起,彷彿一個大蜂巢。有人邊跑邊喊「行開啦,行開啦」,螞蟻般的人群裂開一道縫,幾個拎著鐵馬的人迅速跑過。

歡歡摸索著走近他們,想知道口罩下到底藏著怎樣的神情,他們的語言、動作、行為表示怎樣的動機……這時,與她同行的香港朋友告訴她:「如果決定要下去,你就要做好被拉(抓捕)的凖備。」

這句話提醒了她,從天橋上走下去,她就從一名觀察者,變成了參與者。

她意識到,原來自己是有選擇的。但也正是被賦予了新的選擇權,令她開始感到不安。

「以前在大陸,沒有人給你參與政治的權利,也沒有人叫你承擔責任。在這裏,因為你要履行自己的政治權利,於是就背負上了責任」,她說。

她遲疑了一下,還是走了下去。

6月12日,香港金鐘。
▲6月12日,香港金鐘。(圖/Getty Images)

 

成為「手足」

走下天橋,她越過分割馬路的石階。天橋另一邊,示威者築起人鏈,往前線傳遞長傘、剪鉗等物資。大家一般默認她是本地人,她也偶爾用略帶口音的廣東話跟身邊的人聊幾句,大多數時候可以「蒙混過關」。不經意地,歡歡也被拉進人鏈。

「那時候他們不會想你是大陸人,基本假設你就是香港人。你出現在這個地方,你就是『手足』。那我就去嘗試一下,被當成『手足』是什麼感覺」。示威者在這場運動中彼此以『手足』相稱,表示如兄弟般親密。

口號聲此起彼伏,一件件物資從身邊人手中傳遞出去。那幾分鐘裏,歡歡成了一名抗爭者,身份的模糊性起了很大作用,大家為著同一個目標而抗爭。不過,隱藏身份的感覺卻五味雜陳。

「一邊覺得很有趣,好像捉迷藏,大家都不知道我是誰。另一方面又覺得悲哀,我沒有辦法在做這些事的時候表達我的身份。他們也不知道,原來大陸人也有支持這場運動的,不是所有人都是『小粉紅』。」『小粉紅』起源於網絡,泛指傾向民族主義的大陸青年。

不過,在抗議人群裏和生活中,她不會主動澄清自己是大陸人,來幫香港人爭取權益。在她看來,這樣做有點馬首是瞻、表白忠心,自認清高的她做不出來。她堅持在社交媒體上使用簡體字,故意與被稱「殘體字」的敵意對著幹。

示威者在這場運動中彼此以「手足」相稱,表示如兄弟般親密。
▲示威者在這場運動中彼此以「手足」相稱,表示如兄弟般親密。(圖/Getty Images)

 

在夾縫中對話

抗議運動以來,大陸防火牆內的社交媒體微信和香港人常用的「臉書」如同兩個戰場,所有人都有被迫選邊站隊的壓力。支持示威者還是警察?支持香港人還是北京?大家通過轉載或發表自己立場的帖子,彷彿立下投名狀,從此非黑即白。

身處政治意見的夾縫中,歡歡反而生出了對話的渴望。她在微信裏與大陸人爭辯,在臉書中與香港本土派辯論。

見到有人說「香港人是被煽動起來上街的」,她便用親眼所見的例子反駁:推著嬰兒車的父母、坐著輪椅的殘疾人。「香港人有自己的主體性,不是因為別人給了錢,或者被煽動而上街遊行。」

不過,她的辯論對象也是有選擇的。「如果從『把你當成蝗蟲』和『把你當成人』之間分成1到10分,我可能選擇與7、8分的人對話」,她說著,手掌豎起來,從左到右在空中拉了一條線,彷彿呈現一條政治光譜。

在7月和9月兩次「光復屯門公園」遊行中,抗議原本針對公園內廣場舞產生的噪音,卻有示威者把來自大陸的跳舞的中年大媽稱為「家禽」,指責她們在公園裏勾引香港的老年男性,作出不雅行為。

歡歡認為,示威者用對方大陸人的身份發難,卻不承認歧視,這讓她憤怒:「好像在說,香港人就是高貴的,大陸人就是來做雞做鴨的」。見到類似言論,她總是按耐不住要和對方爭辯幾句。

她在一則帖子中總結道:「那些自詡民主自由的人們也有自己民粹右翼的小角落,亟待反思。」

她有時也會以幽默的態度回應對方的嚴肅和傲慢。「對對對,你們很高級,那你就更寬容一點,不要跟我們這些大陸人一般見識」,說到這,她狡黠地笑起來。對她來說,幽默是當身份被暴露,還沒來得及、或沒有辦法緩解對方心裏的刻板印象時,避免劍拔弩張、針鋒相對的良藥。

▲香港遊行轉戰遊客區,BBC現場訪問內地遊客和香港抗爭者。雙方如何就遊行、政府、自由等話題激烈辯論?其中反映怎樣的兩地差異?(影/The British Broadcasting Corporation)

 

不過,歡歡說,在防火牆內的微信上與人對話,猶如打一場「持久戰」,必須付出決心與耐心。當大陸的愛國主義教育一浪高過一浪,當「文化大革命」、「八九」學運的記憶被掩蓋,當假新聞以前所未有的兇猛勢態滲入資訊,甚至連中共黨媒都會堂而皇之造假時,生存在這種環境的人沒法對香港發生的事持正面評價,她說。

「Be water(像水一樣)」,歡歡用了一句抗爭口號來形容自己如何應對處在夾縫中的心理狀態。這種模糊身份也讓她明白,「越感到香港公民社會的美麗和可貴,越覺得這種美麗可能是建立在對大陸醜陋的想像之上。」

歡歡說,是時代的洪流將她卷進其中,令她不得已在陸港之間搭建橋樑。即使個人的力量很渺小,她也想盡力說出真相。

只不過,她偶爾羨慕香港人「生於斯、長於斯」的生活狀態,能與家人、朋友一起實現理想。而她最親的人在大陸,地理距離及社會環境或許在令彼此漸行漸遠。

十一月畢業典禮將至,她問父母是否過來參加。母親回應:「現在過去安不安全?我們考慮下」。歡歡的腦海里浮現出香港本地同學扶老攜幼、捧花束擎氣球在校園裏拍照的場景。一向樂觀的她突然覺得很難過。


從「想成為香港人」到「其他身份自處」

「我想成為香港人」

並不是所有大陸生都能像歡歡一樣坦然面對「夾縫人」的身份。對於19歲的阿依來說,6、7月裏,她經常陷入糾結和崩潰,「不知道自己是誰。」

來港讀書前,阿依曾到香港大學參觀。她見到立在校園內的「國殤之柱」,第一次知道了1989年的天安門事件,開啟了對這個城市的好奇。回去後,她不斷在網上「翻牆」,了解到香港有很多大陸沒有的東西,包括學術自由和新聞自由。

「香港媒體有時讓人難以接受,尖銳、極端、偏頗,但什麼聲音都有。這種存在就是自由的體現」,阿依開始申請香港的大學。

來港兩年裏,她專門選修了廣東話課程,苦練粵語。她也積極結交本地朋友,參加沙龍和講座,努力嘗試「融入」這裏。

6月16日,多次舉辦反對《逃犯條例》修訂遊行的香港泛民主派組織「民間人權陣線」(簡稱「民陣」)發起遊行,追究警方被指四日前的濫權行為。阿依也抱著好奇的心態與同學一起加入。為了避免被人認出,她戴帽、戴口罩出行,與周圍人講廣東話。

當天遊行人士異常多,行進速度緩慢。晚上10點,夜色已深,隊伍行至政府總部,再次停滯不前。這時,有人在天橋上開啟燈光,揮動手機,高喊「香港人加油!」大片燈光亮起來,彷彿夜空中閃爍的繁星。困乏的雙腿雖然不能前行,但大家的精神為之振奮。

天橋下的人群也隨聲應和,叫喊聲在阿依周圍振聾發聵。一瞬間,阿依覺得感情很複雜。「很激動,但又很難過,內心特別地撕裂。」

「那一刻我很想摘下口罩,很希望自己是個香港人。」

香港抗議
▲6月16日,金鐘。(圖/Getty Images)

 

「不知道自己是誰」

在此之前,阿依也關心香港的社會運動,但從未懷疑過自己的身份:一個中國人,大陸生。但那次遊行讓她開始彷徨,「不再那麼堅定地認為自己是中國人了」。但另一方面,她也覺得自己和本地人也相差甚遠。

「我拿著中國的身份證、護照,卻在精神上,很猶豫、很徘徊。但如果我是香港人,我又沒有香港人的集體記憶,共同生活的經驗」。她皺著眉頭,說話柔聲細語,帶著焦慮的神情。

香港大學民意調查計劃6月27日公布的最新民意調查顯示,市民對「香港人」的身份認同感是主權移交22年來新高,而對「中國人」的身份認同感是97年以來最低。

看到這些,阿依想,「我真的要跟他們做一樣的人嗎?否定我的過去嗎?」

從小,長輩教她練習中國書法,習得古代詩詞歌賦,這些她打心眼裏喜歡。她的很多摯友在國內,雖然和她一樣,都被灌輸「祖國高於一切」的理念,但他們善良、有趣,她想念他們。這些都是她的一部分,沒法割離。

阿依戴帽、戴口罩參加遊行,與周圍的人講廣東話。
▲阿依戴帽、戴口罩參加遊行,與周圍的人講廣東話。(圖/BBC News Chinese)

 

在「局內人」與「局外人」之間徘徊

6月以來,除了參與過一次遊行,阿依還在物資站送過水和食物,做過文宣義工,幫忙譯成英文向國際推廣。

阿依認為,今年剛從大陸來的新生是受到此次抗議運動衝擊最嚴重的人。在迎新營中,她本來很熱切地希望為新生提供了解運動的信息渠道,也分享自己的經歷和想法。但組織者要求她盡量迴避政治。雙方產生爭執,阿依後來放棄,轉為消極地提供信息,「只在新生來問時做一點分享」。

沒過多久,阿依發現,身邊的新生在沒有接受全面信息的情況下,開始批評示威者,同大陸媒體一樣叫囂他們是「廢青」。

她還聽大陸同學說過,「你們這樣說是你們的自由,我舉報你們也是我的自由」。

另一方面,她看到示威者與警方不斷發生衝突,雙方都做出犧牲,之後再起衝突,陷入無休止的惡循環。抗議運動逐漸走向「攬炒」(意思是不介意以經濟下行等方式換取政治訴求的實現),部分抗爭者出現與城市玉石俱焚的心態。

阿依嘗試跟本地同學溝通,提出自己的建議。但對方回應,「你是outsider(局外人),他們(示威者)都付出這麼多了,你還忍心批評嗎?」

曾經強烈地想成為香港人的阿依內心受到傷害,決定不再以「局內人」的身份參與運動。「我慢慢意識到,我可以用其他身份自處。但這個身份是什麼,究竟是multinational(跨國家的)還是世界公民,可能還要慢慢探索。」


擺脫「原罪」,走向「跨國家」身份

「我是國際生,不是大陸生」

6月16日,與阿依同行的同學王牧之並沒有被現場氣氛感染,冷靜旁觀著身邊同伴的激動心情。「對他們來說,那是一件很有凝聚力的事。但對我來說,雖然參與他們的活動,認可他們的價值,但我不屬於任何一個群體」,王牧之說。她出生在大陸,在國際學校讀初中,到美國讀高中,現就讀於香港一所大學。

來港前,她就不認同自己是中國人。除了公民身份、流利的普通話和飲食習慣,她覺得自己和中國沒有任何聯繫。自己的社交媒體微博和QQ空間因審查制度而「炸號」,曾經熱愛的歌手因參與社會運動遭到封殺,或者毫無由頭被禁,歌曲全部下架。除了「荒誕」,王牧之想不出第二個詞來形容。

但只因出生在大陸,刻板印象將她與「審查」、「洗腦」、「奴役」等狀態聯繫起來,似乎令她背負上一種「原罪」。入學後,王牧之不斷跟同學辯解,自己是「國際生」,不是「大陸生」。

「我經歷了一套完全不同的教育體系和申請流程。我也自認為我的價值觀、行為凖則和大陸生有差別」,王牧之說。

訪問當天,她穿了一件黑色T恤,腳下踢著人字拖。拖鞋上的圖案已褪色,有點發白,隱約可見白點藍底和紅白相間的圖案,似美國國旗。她有點懶散地走在校園裏,用普通話與相熟的人打招呼。

9月2日,香港中文大學罷課集會。
▲9月2日,香港中文大學罷課集會。(圖/Getty Images)

 

多重身份中,香港佔30%

王牧之認為,她的身份是由不同地方的生活經歷和價值觀拼接而成。她用了一個詞來形容:「multinational(跨國家的)」。如果畫一張大餅,那麼10%屬於出生地,50%屬於兒時成長的地方,10%屬於美國,30%屬於香港。

王牧之在美國學習、生活過幾年,美國影響了她的價值觀塑造,但她並不認同自己是美國人,因此只有10%的成分。而對於30%屬於香港的部分,她解釋,「不是生活的時間長才佔比大,而是濃度大,互動多。」

她覺得,在中國,人們對自由的理解就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民主就是人民代表大會;而在美國,人們把自由和民主當做理所當然——這兩種情況都不會讓大家對自由、民主有很深入的思考。但在香港,爭取民主的社會運動令人們通過實踐認識到自由、民主的重要性。「有點實踐出真知的感覺」,她說。

「過去四個月在構建香港這個概念,我參與它的變化,與它互動,而不是作為異鄉人存在。」

她參與「反送中」遊行,不希望香港的自由被蠶食。她還為香港的年輕人作了一首歌,歌詞寫道:「在這裏,有過笑有過淚都有夢。若以後,不再提不再問亦別怕。」

王牧之說,「無論如何,以一個在內地生活過的人來香港,都有一種『這是唯一一片相對自由的土地』的感覺,希望就算是溫水煮青蛙,煮到2047年,也不要2019年就突然開始油炸了。」

香港示威者帶上面具,反對特區政府實施"禁蒙面法"。
▲香港示威者帶上面具,反對特區政府實施「禁蒙面法」。(圖/Getty Images)

 

「被建構的」社會

在王牧之看來,很多東西都是「被建構起來」的,包括中國文化。「中國文化更像是中原文化,以中原視角為中心。那香港文化算不算中國文化的一部分?如果以中原為視角,那就不算。如果是以大中華區域為視角,那就算。」

對於所謂香港價值,她也認為是「被建構」的結果。「比如從著名電視劇《獅子山下》和其同名主題曲裏的『拼搏精神』,到「反送中」抗議中最具標誌性的粵語歌曲《願榮光歸香港》裏的『追求自由民主』,都是香港價值在不同時期的不同體現。」這兩首流行歌曲分別創作於七十年代和最近的抗議運動中,普遍令香港人產生共鳴。

抗議運動逐漸發展,社會撕裂產生的劇烈衝擊令大家被期許立下立場的投名狀。王牧之也發現,持相同立場的人們轉發的帖子高度雷同,他們也只在立場相近的帖子下點讚。她對此感到厭惡。6、7月裏還奮力向不了解香港的朋友解釋事實,8月以來,她放棄了表達,只是默默觀察。

10月1日,中共建政70週年當天,大陸載歌載舞歡度「國慶」,一河之隔的香港卻在多區發生激烈的警民衝突。在荃灣,警方在發出警告後開槍,一位18歲青年中實彈受傷。

在王牧之的微信同學群裏,有人罵道,「活該!」隱匿多時的她瞬間覺得恐懼感襲滿全身。「那種感覺是,有一個人要被殺死了,而站在旁邊的人喊,殺死他。」

她憤而退群,從此關上了社交媒體的喧鬧,一頭扎進了學術的海洋。

(應受訪者要求,人名均為化名)

香港 反送中 夾縫人 政治漩渦 身份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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