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顧軒 撰文、攝影/Jason Motlagh 翻譯/Chino Lee
(身為一族之長,Ku Mu 擁有整個家族的財產、決定遺產權,家裡大小事務她說了算。)
快到午餐時間了,29歲的 Sadama Rada 正在幫母親、阿姨準備鹹豬肉、馬鈴薯、新鮮蔬菜,這些食材全都取自 Shekua 村的家族農地。Rada 的外婆 Ku Mu 坐在木雕床座和手繪佛像壁畫之間,身穿傳統羊毛外套和束腳褲,頭上包著深藍色頭巾。她喝著杯子裡的私釀玉米酒,淡漠而不失威儀,房裡其他女人彼此細聲交談。今年八十歲的 Ku Mu 身為家族領袖(又稱 Dabu),以摩梭族的傳統來說,地位自然不在話下。而摩梭族是中國最後一個,也是世界上碩果僅存的母系社會。
此時,飢腸轆轆的男性親屬魚貫穿門而入。首先是叔叔,接著是表弟,最後是 Rada 的 父親Wang Ji Zengheng。她父親平日在附近的湖泊當船夫,給觀光客導覽,今天偷空來串門子。摩梭族遵行「走婚」的傳統,多數男人和妻小分開住,不必扛起教養小孩的重責大任,但仍要金援家人。除了白天偶爾上門吃飯,夜晚上門求歡以外,平時多半自力更生。至於兒子,要一直在家裡住到30歲,才能決定要搬出去自己住或是離家找工作。走婚是一夫一妻制,多數女性只接受孩子的父親登門拜訪,但外遇也不是罕事,只是多數暗地進行。在摩梭族的語言裡,並沒有「丈夫」或「吃醋」這樣的詞彙。
今天的午餐,大家配著四川花椒安靜扒飯。52歲的 Zengheng 生性沉默,也沒對 Rada 的母親眉來眼去,算是謹守族規。等到男人出門後,女人們恢復聊天,Dabu 賊笑著對我說:「男人和我們講不一樣的話。」她悄聲:「我們喜歡男人,也需要男人,但我們也珍惜自己的自由。」
高原上的女人王國
(瀘沽湖是摩梭族的寶地,位在四川與雲南交界。)
中國家族一向重男輕女,導致全國男性人口密度高居世界第一。但在這位於雲南與四川邊界、緊鄰喜瑪拉雅山腳、以瀘沽湖為中心的純樸高原村落 Shekua,女孩比男孩受重視。這個少數部落估計約四萬人口,他們相信世上一切重要的東西都孕育自女人,因此也被稱為「女兒國」。
摩梭傳統的核心價值,就是女人的智力與價值都凌駕男人之上,家庭生活以女性為骨幹,她們握有財產權和繼承決定權,家裡大小是她們說了算。摩梭族也許是世界上少數最為人知的母系社會。當父權主導已是各國常態時,這邊陲社會看起來顯得格格不入。我們都知道,傳說中的亞馬遜族,個個驍勇美麗,男人只是她們繁殖的工具(男性子嗣不是被殺就是還給父親,女兒由母輩扶養成強健戰士)。雖然許多史學家對這傳說抱懷疑態度,但早在古希臘以前,就有母系社會的「史前證據」,例如,我們可追溯到克里特島的銅器時代,邁諾安女性便主導了一切生活事務,包括宗教祭典。性成為一種交往儀式,性暴力事件更是史上最低。
兩千年之後,同樣的現象也發生在摩梭文化。犯罪率極低,他們的字典裡沒有「謀殺」或「強姦」,不過因為摩梭族並沒有書寫文字,歷史透過世代口語相傳,留有不少新的詮釋空間。有些人類學家相信摩挲傳統可以追溯到蒙古,也有人說他們是中國西南原住民,過去兩千年來都在此農耕畜牧。但因為「摩梭」翻譯成中文可以有多種不同寫法,而中國政府又將他們誤歸為納西族之下,使他們留下來的只有傳說。
觀光帶來新威脅
近年來,新的威脅崛起,那就是觀光客。女兒國的傳說配上天然美景,每年吸引中國各地遊客前來。光在2012年,瀘沽湖就湧進了一百五十萬人次的遊客,雖然為貧困的村落帶來經濟效益,有些人擔心外力入侵將會危害這碩果僅存的母系社會。也有越來越多人懷疑,摩梭的另類傳統是否可以在父權至上的世道中,殺出一條血路。
這其中衝突最大的,莫過最繁華的落水區,河邊一排俗氣的旅館,男人身著傳統服飾向遊客發民俗歌舞秀傳單,到處都是卡拉OK、酒吧和賭場。漁夫抱怨說,因為過多遊客湧入和政府疏於管理,使垃圾污染了瀘沽湖,造成漁獲銳減。但在湖的對岸,生活仍然已自己的步調緩慢前進。
(摩梭人午後在瀘沽湖畔打牌。)
真實摩梭女性樣貌
Gei Ke 不畏豬隻的惡臭與尖叫,將牠們全部裝上商人的卡車後座。她與對方握手成交,換來一疊鈔票。今年四十歲的Ke渾身散發冷靜高雅的氣質,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少個十歲。她當年走婚,但先生二十年前因心臟病過世,兩個小孩都搬到都市去,女兒讀醫學、兒子讀工程。她有一個穩定對象,卻不想和他共享家庭生活。「我偶爾會和他碰面。」她說。我問她還有沒有其他人,她笑而不答。
(29歲的 Sadama Rada 身穿時髦服裝,卻奉行摩梭族的傳統,她扮演著新舊世代的橋樑。)
在 Rada 身上,可以看到某種世代的拉扯。快人快語的她,就算放到上海這樣的大都會也無違合感:她身穿破牛仔褲、皮包上有鉚釘,黑髮上有青色的挑染。她的手機每幾分鐘響一次,都是朋友傳來的 WeChat 訊息。她晚上多半待在瀘沽湖四川畔的公寓,但也保有 Shekua 村自家農場裡的「花房」(摩梭族留給女兒欲嬰用的臥房),只要開上十五分鐘的車,她就可以和老家的母親、外婆、三個阿姨、兩個舅舅相聚。
如果她沒在13歲那年遇見被湖畔女兒國傳說吸引而來的德國電影導演,Rada 可能會像媽媽阿姨一樣,當個目不識丁的農村少女(目前多數摩梭兒童都有受教育,但老一輩很少)。電影導演的美國朋友住在開一天車可到的鄰近大城麗江,同意免費教育 Rada。她在2005年搬到麗江,花了五年學說英文和寫中文,她的英文是進步了,但對愛爾蘭酒吧的認識也大為增進,她見識了中國各大城市的規模,最後還到了歐洲,花了幾個月到處旅行,並擔任大使宣導摩梭文化。
像 Rada 這樣擁有雙重文化背景的人,成為族內的珍貴資產,特別當遊客大量湧入、而會說英語的族人少之又少。九年前她被省觀光局雇用擔任高官與電影團隊的嚮導。因為觀光手冊寫得天花亂墜,加上媒體擅用聳動報導,她說她花了不少時間在澄清「摩梭女人私生活放蕩」的傳說。
走婚揭秘
在一個陰天午後,我們來到「走婚橋」,是湖邊最熱門的景點之一。被蓮花圍繞的橋,過去串起分居湖兩岸的情人,讓他們在夜間私會。如今,這座橋的浪漫蕩然無存,只有成群從豪華巴士湧入的遊客,拿著自拍棒留下倩影、吃冰淇淋、給族人編髮。今年45歲的李榮是廣州成衣商人,跟著觀光團前來的他說:「摩梭族很有異國風情,很神祕。」不遠處,幾個二十幾歲的男子問一群女性遊客今晚會到哪喝酒。除了小吃攤和紀念品攤以外,這裡幾乎看不到摩梭族人。
Rada 一邊帶我穿越觀光人海,一邊釐清有摩梭文化的錯誤迷思。好比說女人摳男人掌心,就是想跟他上床;好比女人家裡都有個專門給床伴的旋轉門;又或是女人多半不知道孩子父親的名字。「實在不太好聽。」她說。學者指出,在以前,有些摩梭女子一生有過高達30或40個伴侶,但那不羈的時代早已是過去式了。現在的女性可能一生有幾次走婚,少數會有開放性關係,但很少有氾濫性行為。
Rada 的父母在年近二十時相識,約是一般摩梭人開始有性行為的年紀。Zenheng 請家中長輩向 Rada 的外婆請求許可,Dabu 同意了,兩人一致表示都對這段關係維持超過三十年的忠誠。摩梭人的交往方式,跟童話故事中慣見的「男追女」不同,他們的愛情是互相的。Rada 的母親 Bi Ma Rada 今年53歲,不管白天或晚上,想見 Zenghen 的時候,就會從家裡走上十分鐘的路去找他。他們也沒有「離婚」的觀念,如果想分手就分手。但 Rada 堅持說,走婚能讓兩人之間的感情永保新鮮,不被時間沖淡。
只是 Rada 言談之間散發著哀愁。一年前,她跟交往三年的摩梭男友分手。她本來要把他介紹給家人認識了,但他對感情並不認真,隨意揮霍家人的錢。所以 Rada 決定離開。雖然這次分手讓他傷透心,加上在這樣的地方維持隱私又很難,但她享受現在的自由。她說,未來男友不必非要是摩梭人,或接受走婚,但他一定要尊重她的傳統與獨立,並且跟她一起前進。
(Bi Ma Rada 的母親 Bi Ma Rada 是農夫,攝於村外的佛寺。)
別把生命寄望男人
那天晚上,Rada 和朋友跑到湖邊三家卡拉OK吧其中一間,包廂裡的桌上擺滿五十幾瓶淡啤酒、西瓜片和幾包香煙。這些摩梭女人花了整整三小時放聲高唱蒙古情歌和韓國流行歌,一杯又一杯地乾下去。Rada 的閨蜜 Bi Ma La Cou 站起來,整了整上衣,說要和一個旅館老闆比誰喝得快。La Cou 是 Rada 在旅遊局的同事,三年前休了老公,獨自扶養五歲的女兒。她說她不要再走婚了。「我們不必靠男人幫我們打理一切,」她說:「我們知道自己要什麼。」
過了半夜一點,一伙人以 Rada 和 La Cou 為首出門找東西吃,一旁男人手挽著手,嘴裡哼著歌。「快點啊,你們是腿太短還怎麼著?」Rada 大叫:「走快點!」到了餐廳,大夥又倒了一輪酒,沒多久幾個男人已經不支在椅子上昏睡,女人還興致高昂。
隔天早上,Rada 和母親 Bi Ma 一起爬上陡坡,到坡頂一座俯瞰村落的聖址參拜。Bi Ma 身穿運動衣帽,背後綁著籃子。Rada 緊跟在後,邊小心翼翼怕弄髒白色愛迪達 Stan Smith 球鞋。如果她正在宿醉,那可是隱藏得非常好,但她也承認因為成天喝酒而胖了不少。「你越來越軟了。」她媽媽戳了她肚子說,Rada 回嘴說家裡可都是靠她賺錢,說完調皮地用肩膀把媽媽頂開。
(Bi Ma Rada 到廟裡祈求豐收後,走回村子裡。)
到了山頂,祈禱旗在春天的風中劈啪作響,Bi Ma 把松枝放在佛塔的爐中,點火燃燒。傳統上摩梭族信奉達巴教,這種泛靈宗教供奉祖先與神母,但因多年來受到中國政府壓迫,加上藏傳佛教對他們的影響日益增加,使他們改變信仰。Bi Ma 把煙揮向村子的方向,祈禱來年大豐收。Rada 站在她身邊,兩人輪流向矗立湖邊的山女神彎腰膜拜。
她們回到鎮上喝咖啡,而咖啡是外國人帶來的好處之一。咖啡店老闆是33歲的 Yang Zha Yi,他聊到身為被女強人圍繞的男人是什麼滋味。「一個社會要繁榮,不論男女都要強壯。」他說:「外人覺得我們很幸運,每晚都能換女伴,這可錯大了。想當摩梭族女人的男伴,你千萬不能胡搞瞎搞。」他的族人楊二車娜姆聽到這番話肯定點頭稱是。她是摩梭族最出名也最受爭議的代表,她離家到上海和北京當歌手和演員,以大膽言行和火爆脾氣引起出名。
Zha Yi 把楊二車娜姆的九本自傳之一遞給我看。粉紅色內頁裡的字句,充滿生命力與怨恨:「女孩們,我們太有活力,這些活力使我們保持穩定,但男人不懂,男人喜歡追求新鮮,但他們自己卻不永保新鮮,所以他們應付不了我們。一個女人擁有自己的房間,比擁有男人還重要。在這世上,你可以追求美麗的事物,但永遠別把一生寄望在男人身上。」
文章至此,突然出現一張極為挑逗的肖像打斷,相片裡的她吐著舌頭、手裡刁著菸、絲質外衣下未著胸罩、扭腰擺臀。有些摩梭族認為她只是想紅,藉由放浪形骸來滿足大眾對摩梭文化的錯誤投射。有些人視她為女性主義代表,不怕與中國固有的父權對抗。
心中最美的故鄉
夜晚來臨,遊客到湖邊的樓閣觀賞民俗表演。起先是一場華麗燈花表演,接著登場的是身穿牛仔靴、頭戴牛仔帽的摩梭男子賣力熱舞。這時燈光一暗,男子之一爬上梯子對所愛訴情衷,觀眾可以看見她窗簾後的身影。接著他爬進去,觀眾面面相覷、竊竊私語。當他們受邀上台與表演者合照時,眾人一片歡呼叫好,皆大歡喜。
(摩梭女性為中國遊客表演民俗歌舞秀。)
接下來幾個月,估計有更多遊客湧進來。因為道路修建的關係,讓原本從麗江開車過來要一天時間,縮短為三小時。瀘沽湖附近的新機場剛啟用,好幾個公車站和民俗博物館也因應而生。這些發展,都保障了 Rada 未來不愁吃穿、前途無量。然而,她對未來對充滿百味雜陳。她知道,觀光業帶來經濟發展,卻也影響原本與自然共存的生活方式。「我們希望大家對我們的關注,不會毀了我們。」她說。
回到城市之前,Rada 再回家一趟,和外婆在火堆旁喝上一杯茶。沒多久,媽媽和阿姨修剪完玉米回來,開始碎唸:「我們在田裡辛苦工作,你卻只靠嘴巴吃飯。Sadama,你何時才要生小孩來幫忙家裡?你何時才要找個男人?等你年紀大了,就沒人要你了。」Rada 坦然面對她們的挖苦:「她們老是找我麻煩,愛開玩笑。」她說:「她們不知道我現在其實很快樂,到處自由探索。」
八月的時候,Rada 會到德國和奧地利,幫忙宣傳一部有關摩梭的紀錄片,而她自己也參與演出。她喜歡到國外和老朋友碰面、宣導族人文化,並且好好吃上一頓第一次來就愛上的起司。但歐洲帶來的新鮮感很快就退去,留下的只有想家的心情。「我永遠會回來這裡,這是個特別的地方,也是我心中最美的地方。」我提醒她,如果真要在此落腳,未來她得成為家裡的老大 Dabu。「是的,」她微笑說:「我樂意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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